半个时辰前刚下过雨,泥泞了整条进城的小路。
不少人挤在城门口,一边在石板上刮擦脚泥,一边嘴上不饶人地开骂。沈云嫣的屠夫后爹也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凶猛地把鞋上的泥搓在石头上,然后擤了把凉丝丝的鼻涕。
沈云嫣顶了顶脑壳上挂水的斗笠,露出饱满的额头。身上沉重的蓑衣让她很不舒服,湿哒哒的总往下滴水,但她依旧默默忍受。
三年前她第一次进城可是个好天气,秋高气爽,天高海阔,哪似这般阴云沉沉,都叫人忘记已是春光明媚的三月。她较三年前的身量高了许多,从城门口往里看,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
原本以为能看到人流交织的沸腾景象,不想这场雨浇透了人的兴致,除了湿漉漉的石板路以及寂寥的酒肆茶楼,再没别的可看了。
难怪大家都说,泽云庄的四公子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倒霉蛋,连掐算的好日子都坏得让人触霉头。
可那又如何?就算四公子霉得长草,成年后甄选伴学入仙门修行的人,还是能绕上泽云城一大圈。
三年前三小姐及笄甄选伴学,屠夫拽着沈云嫣参加,结果首道就被刷了下来。屠夫好生气,这一气气了三年,看到她就像看到一只行走的肉猪,卖不了钱还得糟蹋粮食。
当年母亲改嫁他时可不知他这般小气,等知道已是瓜熟蒂落有了儿子,再怎么闹都没用了。
大抵是死鬼亲爹走得太早,沈云嫣从小便早熟。知道屠夫暂时惹不起,在家时便尽可能多做事少说话少吃饭,以免惹嫌。
聪明归聪明,到底年纪小,难免有克制不住的时候。比如说屠夫要她改姓,她坚决不从,被杀猪刀追得满村跑,村长不得不出面才暂且按下。
又比如她留着死鬼老爹整箱整箱的书不肯丢,屠夫嫌占地方,拿去卖人,她拎着屠夫的杀猪刀就追去买家家里,谅是谁见了也不敢再买她的书了。自然这后果,必然又是被追得漫山遍野地逃。
省下她嘴里的那口粮,这次屠夫说什么都要把她弄出去了。即便四公子的伴学选不上,入泽云庄当个浆洗丫头也强过杵在家中看不中用。
出门时母亲拉扯豆大的弟弟哭得梨花带雨,但终究并没有寻死觅活地阻止。沈云嫣心里再明白不过,她与这一家子的情分算是到头了。
“死丫头你给老子争口气,那伴学能有二两银子的月例。你只要从指头缝里给老子漏下一两半,你弟弟以后娶媳妇就不愁了。”
屠夫双目里流露出一派繁盛的憧憬。
沈云嫣回以一个莫名其妙的笑,然后压低斗笠不发一语地往城里走去。
屠夫却是习惯了她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闷性,依旧骂骂咧咧地追上。
来到泽云庄在城中设立的报名处,那管事面前已经摞了厚厚一叠花名册。可他们还是得排队,约莫半个时辰才轮到屠夫。
屠夫早已等得如浑身长虱子般的烦躁,扯过一本花名册便猴急地丢给她,要她把自己名字填上去。
沈云嫣翻开看了一眼,发现这花名册与三年前三小姐甄选伴学时的,不太一样。
她其实不识得什么字,因为要来甄选伴学,三年前临时抱佛脚让村里的老先生教过可怜的几个字。偏偏花名册上的字,她如有神助地有一半都认得。
吸上深深的一口气,沈云嫣抓起砚台上的笔,却叫人微微。
她抬眼看,是泽云庄的管事。
屠夫终于强忍下心头的毛躁,勉强赔笑脸:“先生有何指教?”这文绉绉的话,也是村里的老先生教的,暂且能让他的狗嘴吐吐象牙。
管事是真正的体面人,笑得一派祥和:“某替主家谋事,主家有要求,这次四公子的伴学只限男子,还请大官人多多配合。”
只要男的?
这却是屠夫没料到的,历来泽云庄甄选伴学都是能者录之,不管男女。怎么轮到这四公子,就多了这么条规矩?二五八万的大个子顿时傻眼。
自古丑人多作怪,现在开始流行霉人也作妖了?
沈云嫣摘下斗笠:“先生所言,莫非觉得我不是男子?”
屠夫吓一跳,沈云嫣一斗笠拍在他身上,终于忍无可忍地翻了个早就想翻的白眼。
管事笑眯眯地看着她,像是要用那一派祥和的眼神将她戳穿。
沈云嫣绷紧了脊梁,下意识将胸向内含了含。大抵是自己这胸长得很有先见之明,伴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它竟没有一点要膨胀的意思,这么多年,依旧兢兢业业于默默无声。十四五的大姑娘,同村的人都已谈婚论嫁,而她平板车般的总叫媒婆们提不起兴致。
“某一把年纪,除了我家四公子,倒鲜少看到长得如此俊秀的少年……”管事笑眯眯地说道。话毕,那捋胡子的手猝不及防地伸向沈云嫣的胸。
偏偏身后的屠夫愣地像座石头塔,沈云嫣的后退之路被牢牢堵住。眼看管事那保养得细皮嫩肉的手就要按到自己胸上,不知从哪里飘出来个短衣打扮的少年:“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