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自己做的是正确的决定。

    飞船已经驶离细线般泛着一缕碧蓝的大气层，转而飞向遥远的深空。

    沿途偶有几艘货运飞船，拖着一条明亮的等离子体火尾，短暂地划破寂静的昏黑，如同黑夜降临前，夕阳最后的余晖。

    他转过头，望着舷窗外越来越小的一个蔚蓝的点，怅然若失。

    他不可能再回来了。

    仿佛是婴儿离开了母亲的怀抱。

    ……

    这是第八天。

    他静静躺在舷窗前，望着远处一点猩红的光芒。

    那是火星。

    仿佛能看到，环绕着火星飞行的几颗卫星，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缕寂寞的光芒。

    他的心仿佛猛地悸动一下。

    再向前，就真的是无人区了。

    他打开了扬声器，一首急骤激越的钢琴曲迸射而出。

    仿佛是层层叠叠的巨浪向岸边涌来，狂风怒号中汹涌澎湃的海涛，将平静的月影撕成一片片皎洁的光芒，甩向无尽的远方。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也不能算是突然想起。

    几年前，郊外，夏夜。

    那时，他还是一名大学生。

    天际是翻滚的云涛。狂舞的罡风撕裂着寂静，渺远的清凉吞噬着闷热。芳草萋萋，静候暮雨；巉岩寂寂，唯待云起。

    “你真的不回去吗？”秦灏羽悄声问道。

    “嗯。”陈墨雨依旧凝视着若隐若现的电光，眼神逐渐变得朦胧。她已深深陶醉于这大雨淋漓之前的风起云涌。

    他悄声离开，回营地拿了把伞。

    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寂静的夜空，在一片安谧里宣告着喧哗的开端。

    “不，不要打伞。”她轻轻推开秦灏羽执伞的手，“雨是不需要伞的。”

    她的眼神愈发迷离，仿佛是花丛中难以捉摸的幽香，又如同极远处渺茫寥落的轻歌，茫然于广漠无垠的黑。

    “真的吗？”他默默撑开伞。此时已有雨滴开始飘落在伞面，仿佛是一首雄浑的交响曲黯然的开端。

    她没有回答。

    几滴晶莹的雨拍打在她的脸庞，仿佛是对她轻柔的告知。旋即，这拍打愈加密集，愈加急促，仿佛是渐渐加快的鼓点。

    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在扰乱起伏的气流中，仿佛有什么正在叠加。

    他撑着伞，默默立在一旁。

    在一片漆黑的昏漠里，只有黯淡的山崖与两个晦暗的身影，仿佛是独具匠心的水墨画。

    直到凌晨，雨才停歇。

    “你还在等什么？”他缓缓走进，俯身轻声道。

    “等星星出来。”

    “它们会出来吗？”

    “我相信会。”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不论云多深，总有云开星现之时。”

    现在想来，也确是略显可笑。

    没有了伞，在无边无际的倾盆大雨中，孤枝一叶，难以生存；也有永不消散的雾霭……

    那是宇宙黑暗的夜。

    “别等了，小心感冒。”他转过身，“耽误学习可不好。”

    “放心……你先走吧。”她抬手擦擦脸，好像在拭净沾染的雨水。

    “那好吧。”他放轻脚步，身影缓缓隐没于夜的沉寂。

    她回眸，望着他渐行渐远，直到难以看见。

    她把头埋进双腿，开始低低啜泣。再回首，却只见漆黑的渺茫，便不再压抑，迸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终于揩去眼角的泪，抬头仰望，却只见漫天星汉灿烂。

    ……

    对极远处缩成一点的火星，他只是投去淡淡的一瞥，又将音乐声开大了一些。

    仿佛是海浪在撞击巉岩的瞬间，裂解成无数微妙绮丽的水花，映于朦胧渺茫的月光，又落回波涛汹涌的海面，如同雨滴的点洒，溅起连绵起伏的涟漪。

    他沉浸在时如秋雨时如夏雷的音符里，眼角竟微微湿润。

    这可能是他对太阳系的最后一点眷恋。

    ……

    军事演习开始了。

    此时，是水银湖畔寂静的黎明。

    无边的黑夜里，只有层层暗涛，送来一阵渺远的轻响。星斗阑干，映着远方出航的战舰；夜雾寒风，萦绕于略有涟漪的湖面。

    “布莱克，”量子通讯设备里传来缪斯的声音，“敌方有二十三艘战舰，正在向你全速赶来。”

    “嗯。”他只是淡淡答道。

    “黑雾。”等到天际露出一道亮蓝色的等离子体火舌，他才缓缓伸手，指尖流出几道飞射的黯芒。这几缕跃动的流光，仿佛是熠烁的火苗，在空气里蔓延、播散，最终汇成茫茫一片深黑的云涛，随着夜晚的陆风移向远方。

    他的身影一闪，消失在原地。

    不过几刻钟，这黑暗的海洋，便淹没了舰队熠烁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