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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命运使然,这一年,马天目和唐贤平先后来到上海。只不过唐贤平在春天刚刚到来时先期抵达;而马天目却要等到这个夏季临近结束。上海并不是二人命运最终的归属,却是他们命运重新开始交集的地方。
抛开二人的同学关系不说,关于上海这座城市,以前曾在二人的交谈中无数次被提起过。那时唐贤平问马天目:等毕业后,要去哪座城市谋求发展?
马天目无从回答。而那时候的马天目并不叫马天目,而是叫马端方。(只有等到了上海之后,他才会把自己的名字改做马天目)。那时的马端方整天泡在书本中。他主修贸易专业,却对文学以及外语充满了极大兴趣。除应对所学专业的考试之外,他把业余时间全部用来自修英语和俄语。他似乎有着充沛精力,甚而对流行一时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也兴趣颇浓。即便他不懂恋爱,却常为小说中男女的爱恨离别偶感伤怀。每见他情绪低落,同学们便知他又在为连载于《世界日报》上的某部小说忧心。而那部被称作《金粉世家》的小说,它漫长的连载过程,以及它受追捧的程度,注定会成为国民阅读中的一部经典。据说,正是凭借这部小说的连载,《世界日报》才攀升为北方报业最畅销的一份报纸。而那个叫做张恨水的作家,则成了国民大众崇拜的偶像。
书呆子!看马端方的迷茫神色,唐贤平会这样半开玩笑地斥责他一句。
马端方仍旧一脸懵懂,自我解嘲说,好,我是书呆子。那你呢?你毕业后要去哪座城市?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唐贤平脸上虽有隐忧,却胸有成竹答道:实在无处可去,我就去上海。
关于上海,那个遥远的有些摩登的城市,年轻的唐贤平与它并无太多瓜葛。之所以对那座城市充满了向往,皆因他的姐姐姐夫,他们就住在上海。而关于他的姐姐姐夫,马端方是经常听他挂在嘴边的……唐贤平的姐姐从湖南湘雅医学院毕业之后,又进入武汉“军分校”深造,北伐战争兴起,做了随军医生。姐姐是唐贤平的骄傲,而在他的口中,姐夫则是一位传奇般的英雄人物。据说,姐夫年轻时曾去法国参加过勤工俭学,后又留学苏联。北伐战争打响之初,便是叶挺“铁团”的团教导员。1927年,“四一二”政变发生,姐夫脱离共产党,加入国民党。那时在上海,他已是复兴社特务处上海特区的区长了。唐贤平说,我要去上海投奔姐夫,我要投身革命。
而对于“革命”一词,两个年轻的学生并不能充分阐释它的涵义。只知它像春雷一样,必定会给死寂的大地带来一些新的气象。
马端方往往听得咋舌。羡慕地对他说,等我无路可走,就去上海投奔你,也跟你去“革命”。
和唐贤平亲属的革命背景比起来,马端方觉得他的家世略显苍白,不值一提。虽在他祖父那一代,便把钱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天津卫赢得了不小的声望。而他的父亲,也曾留学法国。却只是为了使家族生意做得更为壮大,而没有任何投身“革命”的准备。直至马端方,作为家中的次子(马端方的哥哥脑瓜不太灵光,所以家族的期望自然会落在他的肩上)不负众望考入北平这所名声显赫的大学,并主修贸易,也全是父亲的授意。他已为马端方铺好了通向未来生活的桥梁——学好外语,见见世面,然后去国外深造。学成归来,将家族生意发扬光大。不说富甲一方,也可保证马家几辈人衣食无忧——如此说来,每当马端方展望自己的前程时,仿佛一眼便望到了尽头——那么枯燥、乏味、甚而庸常的一生。
“命运”这个东西竟是如此奇妙——正是在学校期间,因为接触到唐贤平,以及周围那些进步学生,骨子里或许不甘平庸的马端方,才接触到“革命”这个波澜壮阔的字眼。也对自己平铺直叙的未来充满了动摇和怀疑。在最后一个学期刚刚开始时,他所钦佩的同学唐贤平,因参加“**运动”,被校方开除。从此中断了联系。
唐贤平被迫返回老家。心理上的压力,以及父亲的咒骂,让他倍感绝望。恰好他此时接到姐姐寄来的一封信。那盖在信封左上角的邮戳,模模糊糊印着“上海”二字。上海——再次燃起他对“革命”的向往。我要到上海去。他悄悄对他的母亲说。且未向暴躁的父亲辞行。在一个早晨,唐贤平告别母亲,随身带了两件简单的换洗衣服,搭上一艘开往上海的客轮。
而那个时候,马端方虽未毕业,但他却再不是那个沉迷于外语和言情小说的学生了。正是唐贤平的被迫退学,以及其他同学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开启了马端方沉睡的心智。他开始被裹挟进“学生运动”的洪流中,而时常帮他补修俄语的一位教师,更是对他投身革命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他介绍他加入了地下党组织。只不过这位领路人,在马端方毕业前夕,便遭当局逮捕,至今下落不明。
毕业后的这个夏天,赋闲在家的马端方,仍旧感觉自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学生。直到一个天色阴沉的傍晚,一个陌生人找到他,并带来组织上的安排,要他前往上海——这才意识到自己学生生涯行将结束,并将投身到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