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些的玩意儿劫掠一空,连门框上镶的青松石都被凿了下来,剩下黑洞洞的窟窿,像一只冷漠的眼在嘲笑这个屋子里的人。
朱父吃力地搬开半个破缸,见底下的山茶大体完好,仅折断一根枝桠,不由露出笑脸。他小心翼翼地拂开泥土:“快过来。”
朱润辞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依旧忿忿。
“这是你阿娘最喜爱的山茶花,幸好还活着。否则你阿娘还不知道该怎么伤心呢。”
“阿耶为什么任由他们放肆!天底下没有法纪可言了吗!”
“我得找个花盆......”
“阿耶!就算不找官府,去找一找刺史难道不行吗?年前他还亲自上门来拜访,说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找他。你为什么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把我们的家毁了!”
朱父踢开碎瓦片,翻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花盆,又放下。他捶了捶腰,后背因酸痛而佝偻,缓缓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如此重视你的学业吗?”
不论有多忙,少则每日,多则三天,父亲一定会亲自考问他的文章。朱润辞道:“知道。士农工商,唯有读书、入仕最能光耀门楣。”
“世人最瞧不起我们商贾人家,无论多富有,不许我们穿绸缎、不许用正色,他们觉得,我们的财产都是抢过来的,觉得我们重利、满身铜臭、污浊不堪。”他伸直腰,“可我们手里的家产,哪个不是自己一点点挣起来的?我已经老了,不奢求其他,能让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平平安安就好,但别再走我这条路,太难。”
“我知道。”
朱父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花盆,拿在手上仔细端详:“如果世间一切用‘利’来说,什么都明白了。年前刺史来找我,同我称兄道弟,不过是为了拿我手中的银两修葺城墙;我与你陶叔父往来,不过是商路上互惠互利;晁氏来此也是为了利,他略有不同,他要的的名利双收,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明目张胆来募军饷,即使是刺史也不好阻拦。”
“那我们就,任人欺侮吗?”
“自有天道。”他绽开一个笑:“欺不欺侮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不去找吃的,今天晚上就要饿肚子啦。”
他不信天道、不信鬼神。它们与他而言毫无意义。
晁氏带来的人很聪明,知道金银珠宝于朱家来说,无非流水,他们特意搜罗了朱父藏好的房屋地契,并将借据欠条付之一炬,美名其曰天下动荡,朱家花些银两就当是为将士们祈福了。没有了签字画押的凭证,朱父这个债主名存实亡,虽有心善之人自发将货款交付,但这点银两只是九牛一毛。如此一来,多个月来辛苦奔波成了一场空。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仿佛触动了某个机关。
先是凭证被烧、收不到欠款,商铺里的伙计们领不到薪酬,或多或少有了怨言。再是朱父凭着多年信誉向老主顾借来货源,但运输途中遇到流寇,货物全部丢失,自己还伤了一条腿。
最重要的是,长兄的病愈发严重,他们早已不再是居高宅大院里的风雅郎君,买不起昂贵的药材。家里雇不起仆人,母亲和阿白只得亲自劳作,他每每看到阿白脏兮兮的手,心止不住地抽疼。
阿白最爱收拾自己,懂得打扮,尤其是一双手,每日入睡前需拿花水浸一浸,半点重物也不肯提,故而养得青葱玲珑,十指纤纤。可现在,一切都毁了。
饶是再乐观的父亲,躺在床上也开始对着断腿叹气了。
商贾原是如此,好时风光无限、花团锦簇,一旦跌落,便满身尘土、无人问津。
父亲在阿姊回门那日,决定让他跟随私交甚厚的同行出去闯荡。父子二人相对而坐,屋内母亲与阿姊压抑的啜泣,在静谧深夜中尤为刺耳。
“我们阿辞,今年十三岁,是个能独当一面的郎君。”父亲苦笑。
战火愈燃愈烈,昭黎朝廷岌岌可危,父亲已断了让他做官的念头。忠孝仁义什么的,远比不上一顿饱饭实在。肃阳城里近日涌入大批伤员,都是从前线撤下来的,刺史为此忙得脚不沾地,但也有人说,刺史不是为伤员忙碌,而是为他自己。
战火即将烧到肃阳了。
朱润辞有时与父亲下山,见过兵士们抢夺百姓的食物,须发皤然的老人被推到地上,只剩下一口气叫唤。他们只敢等兵士离开后搀扶老人。
“阿耶,为何会如此?”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今家不家、国不国,留那老人家一条性命已是万幸,还能指望什么呢?”
“那我们......”他暗暗攥紧拳头,“我们该怎么办?”
父亲笑:“还有几天,商队就要出发了,这次是你第一次去东鸣,路途遥远。你只管安心,家里几个大活人不会任人欺负的。如若肃阳真的沦陷,在我们搬走前,也会书信知会你。”
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等他从东鸣回来,有了钱,先给兄长治病、再给阿白买李记的胭脂,然后带着一家人去偏远的地方避开战事,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