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近四个时辰山路,聂寻说出第一句话:“给你。”
竹林的风排山倒海地袭来,他的唇色苍白,衣袖被吹得猎猎作响,身子摇摇欲坠,显得更加单薄,好像下一刻就会倒下。
铜板静静躺在手心里。
阿耶沉默着转身,凝视那几枚铜板:“你留着吧。”
“我不想去。”
阿耶的面孔上有一瞬间震惊,很快被熟悉的隐忍取代:“你说什么?”
“我不想去。”他用力地重复一遍。
他知道家里养这么多孩子很困难;知道父母不甚在意自己;知道入宫指不定有前途......也知道,他们打算瞒着他,把他送去净身。
他听说过邻村有人自愿去。在里面吃了很多苦,到老了才熬出头。还乡那日,他和几个哥哥去瞧过,那地上点过红鞭炮,碎屑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那个老太监抱着一个黑罐子,哭声动天,旁边几个干儿子陪着他哭,边“耶啊娘啊”地喊。围观乡人们的眼神,羡艳中还带了点其他的意味。
这次,没有人问过聂寻,愿不愿意。
他慢慢往后退,左手三根指头紧紧纠在一起,身后是陡峭山谷,谷底,他们刚才淌过的河流,弧度像扬起的冷笑。
“我们不去哪里,我们去买烧饼。”男人笨拙地说,“你阿娘不是给了铜板吗......”
“我不想去。”
阿耶的面皮剧烈抽搐一下,五官猛缩,又舒张,终于拿出了父亲的威严。他把牙咬得嘎嘎响:“老八,过来!”
孩子拔腿狂奔。拼尽全力不过跑出三两步,被拎小鸡似地拎起来,掼在地上,立刻头晕眼花。灌木丛里有只甲虫,受惊后哆嗦一下,迅速飞走了。孩子盯着甲虫的背影,揉揉眼睛,等待耳朵深处的嗡鸣渐渐变弱。
阿耶嘟嘟哝哝不知道在说什么,扯着他的胳膊命令他站好,在他头顶拍了一巴掌。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翻包裹拿吃的,把粘在包裹上的苍耳往山谷底下扔。
那只甲虫落在一棵落羽杉上,抖动纤细的触须,外壳在阳光下五彩斑斓。十岁的聂寻攥紧手心铜板,朝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男人低头猛冲。后者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嘴里还咬着一截红薯,身子歪斜,双手在空气里挥舞,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身影迅速消失在山顶。
聂寻站在原地,脑子一片茫茫苍白。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哆哆嗦嗦地往阿耶消失的地方扔下两枚铜板,飞快跑开。
聂寻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醒了。夜色如墨,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充斥久未通风的霉味,闻的时间一长,鼻腔好像也呼入一层尘土。他不由咳嗽起来。后脑勺传来绵长的疼痛,反手摸索,好在用东西敲晕他的人没下狠手,只鼓起个包。他枕了枕头,总算发现不对,猛地起身,确定他枕着的是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个人的大腿。
为何屋里这样黑?他往后背探去,空无一物,包袱不见了。
好在刀还在。
他探了探那人,呼吸温热,脉搏平稳地跳动,正迟疑。那人翻了个身,声音带着睡意,娇软含糊的:“聂寻?”
他愣住。
燕婠睡得迷糊,还往他身边蹭,只有抓住他才会安心。她把额头抵在他胳膊上,声音闷闷的:“你吓到我了。”
白天好端端喝着茶,他忽然浑身颤抖,还把前来查看的人砍伤,最后店东把他一棍子敲晕才了事。车队的头儿倒不惊慌,把奶酒一饮而尽,不咸不淡地说该出发了,末了指着不省人事的聂寻补一句,像他这样,现在上路很可能没命。燕婠当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最后店东提出可以让两人在茅棚待一晚,他看着聂寻,诡秘一笑:“现在还有人敢碰‘垂罂’,真是疯子。”
车队很快离开,燕婠原以为他们会在棚子的某个角落藏身,没想到是地窖。她在望不到头的黑暗里,抱着不停发抖的聂寻,找出那个小纸包,狠狠揉碎扔掉。他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因为犯病,或者是寒冷,嘴里偶尔说几个词,也听不清。她不得不紧紧抱住他。
小姨离开了她、雁枝也离开了她,现在轮到聂寻了吗?
说起来,聂寻没有什么好的,木讷、寡言,即使欢喜,露出的笑仿佛也经历了无数苦难。她顶讨厌苦难,太过阴暗。她的前半生,都活在灿烂明媚的阳光下,与他是两个世界。
可她就是喜欢。
她甚至认真思考过,如果聂寻的病一直好不了该怎么办?大部分女人都有圣母心,妄图用博爱和温柔改变一个人,她说不清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圣母,但她想要聂寻好。她可以陪在他身边,只要他也愿意变好,并且爱她。
想到这里,燕婠忍不住焦灼。她一点儿也不确定聂寻的心思,糊里糊涂跟他跑了出来,踏上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这是对还是错呢?假如他厌弃她了、抛下她,她一丝办法也无,能不能活下去,成了问题。
燕婠苦笑。她做出的决定,太草率了。
但一发现聂寻醒了,之前的难过、焦灼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