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山外山中来,倾身赎我出苦海。”
1
京中内城,都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府宅,远远看去,排成了行列如齐整整的鱼鳞般,让人也花了眼睛。
东北一隅,是她家的宅院。
小女孩被发须皆白的老人家抱在了怀里,数着庭中那棵玉兰树究竟结了几朵花。
日头直剌剌的打过来,落在了玉兰树的枝繁叶茂上,印在了祖孙二人的脸上,变成了光影的斑驳。
小姑娘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一不留神便攀上了老人家的胡子,一根根的轻轻拔了起来,把自己也逗得咯咯直笑。
老人家经历了十数载沧桑的皱纹在孙儿面前都化成了经年的慈爱,每一根里都浸满了笑意。
“夏儿啊夏儿啊,饶了爷爷吧。”
“夏儿偏不绕,偏不绕。”小女孩圆圆的小脸儿像个团子,连同她整个人都像个粉妆玉砌的小团子。
“夏儿咱们数到哪里了啊?”
“嗯……一朵、两朵、三朵、四朵……好多好多朵……”
庭中的玉兰开得真是好。
2
钟鸣鼎食,簪缨世家,不过是,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高楼塌,更何况还有着旁的人狠狠推了一把。
不管是怎样的功勋世家,也担待不起这谋逆的罪名。
彼时今夏也只有十岁罢了,无忧无虑的被养到了这样大,一朝之间,便成了罪臣之女。抄家那日,官兵冲进了府宅,她还正在庭院中跳着皮筋,跌了个跟斗。
袁氏成男男子一律处斩,其余皆流放极北苦寒之地,家中女眷,记入奴籍,没入宫中为婢。
从前爷爷从来都是体面儒雅的,通体一副谪仙人的做派,今夏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垂首屈膝跪在了地上,身上只一件破烂的囚服,脸上身上尽是在诏狱中摸爬出的污垢。年幼如她,还不懂何为心中酸楚,只是小小一个人也觉得,她的祖父,不该如此,她不忍去看上一眼。
大大的砍刀握在了刽子手的手中,高高的悬在了半空,反射出来的寒光都浸着从前刀下亡魂的血色。
今夏只知道这是杀人的东西,只消一刀下去,这人便再也听不见她说上一句话了,也再也不能抱着她一起在树下晒着日头数玉兰花了。
有人威逼着他们去看。
有人呵斥了她,让她睁大了眼睛仔细瞧着。
从前是因为摔了跤、吃不上蜜糖哭了的,唯这一次是害怕又伤心的哭了的。
今夏不知从何而来的锦衣少年,就如从天而降一般映入了眼帘。
小小的女孩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开了摁住了她的人,膝行爬到了锦衣少年之前,握住了少年袍尾的一角,脏兮兮的小手在锦袍上印上了个灰黑的手印。
她也不知道要求人家什么。
只是万物都是痛的,万物她都想求上一求。
原本的自持冷静中掺了慈悲色。
他止住了想要来捉住她的官兵,却发现他的慈悲实在是最无用的东西。
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锦衣少年在那最后一刻,伸出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
她没瞧见那血光乍现,也没瞧见那人头落地。
今夏虽只十岁,却也知晓了这是她要记在心里一生一世的人。
没让她亲眼见那生离死别苦,没让她亲眼见那血亲浸血的头颅,是这世间最大的慈悲。
3
陆绎常在空无一人的偌大寝宫中惊醒,只因那一个久久萦怀不肯消逝的梦境。
跪在地上的女孩,无穷无尽的哀嚎,铺天盖地的暗红色,还有他可惜又无用的慈悲。
陆绎是尊贵的皇子,他十几年的人生中,常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
那日给袁氏监斩,少年郎初尝到“无能为力”的味道。
陆绎是尊贵的皇子,有匪君子,对人向来都是对得住,无亏欠的。
那日给袁氏监斩,见了那可怜的小女孩,他只觉得对不住她,只觉得亏欠。
于心有愧,夜难成眠。
浣衣坊宫女住的屋子,是宫中最最破败的那间。不知道什么时候修葺过的窗子漏着四面八方来的冷风,今夏常常被冻醒,然后就再也睡不着。
睡不着的夜里,她其实很少想起祖父,也很少想起逝去的亲人们。那是悲伤不可触碰的过往,她不想自己平白去碰自己身上的伤口。
今夏总是想起那日的锦衣少年,他手掌间的温度她还记着。
眼前那几刻的黑暗,却是她的明亮。
若让她那日如何看见了祖父死在自己眼前,她断没有独活下去的勇气。
他给了她那明亮。
只这一寸的明亮,她愿意用一生去报答。
4
自今夏进了浣衣局,大大小小,无论是谁,都是要来给她使使绊子,欺负欺负她的。只因听了那她是罪臣之女的传言。罪臣之女嘛,便是死在了这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