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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三）

    梅福说这话时，心里在悲叹，这大概就是他的天份的极限了。往后余生，不管多么努力，再也无法突破。

    他垂下白发斑驳的脑袋，整个人疲倦到极点。

    这些天长时间地对着作品发呆，拿着刻刀的手一直不敢刻下去，不是累，而是不敢。他害怕一刀下去，涟漪断了，而自己一生清誉就毁于一旦了。就算他不在乎名声，这《西湖十景》的材料是省政府给的，是昂贵的黄花梨木，一旦毁在他的刻刀下，他一辈子也赔不起。

    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精神压力如同泰山压顶，大到无法用语言形容，连续几个月的劳作，他已经到了心衰力竭的地步。

    绝望感如同潮水般向他涌来，梅福只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师父，你歇着，不如让我试试。”陈文志看着那师父未完工的地方，嘴角紧紧地抿着，眼神坚定如磐石。

    梅福心中一动，一线希望升了起来，没错，一开始，他要徒弟与自己共同创作这幅作品，就是想着实在不行，他还有文志可以依靠。

    可是在创作的几个月里，看到徒弟那么潜心好学，如同幼时模样，梅福又自己扛了主要的任务，

    如今他不行了，也许，文志能拯救这幅作品，能挽回损失。

    梅福想到这里，睁开眼睛，脸上有些将信将疑，他轻轻地问道：“这是极考究手艺的活，如果你能成功，那么，我也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你的手艺在我之上了。”

    他当然希望名师出高徒，自己的弟子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陈文志自信地点点头，眼睛亮得如同天上的星星，他用极其诚恳的语气说道：“师父，我有信心能雕好，那涟漪保证像真的一样，绝对不会在雕刻的中途断掉！”声音不大，却掷地有金石声，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安全感和依赖感。

    梅福仍然将信将疑，他看着那在烛光下发出异香的黄花梨木，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洋溢着金色光泽的上等木头，对文志提醒道：“孩子，这可是上等的黄花梨木啊，这是北洋新政府给的，如果你雕坏了，我可赔不起。你完了，师父我也完了——”

    他对自己没信心，对文志同样没信心，毕竟，他还只是一个16岁的小屁孩，乳臭未干，之前从来没有独立地让他雕过大件。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16岁的小木匠，能雕出惊才绝艳的巨幅作品。

    梅福心里在想，当时让他与自己一起创作这个《西湖十景》也许是他太过草率，当时应该是找另一个业界内的高手合作的，谁叫他贪心，想出名，又想多多地赚钱，不想与人分享政府的奖金和酬劳，才决定让文志与他一起创作，毕竟，自己的徒弟，不管是声名还是收入，都是属于他的。

    此时此刻，梅福懊恼得肠子都青了。

    陈文志笑了笑，对梅福自信说道：“师父，这黄花梨木虽然昂贵，咱们赔不起，但现在已经快完工了，咱们不可能雕了一大半就落下不管了，对不对？”

    梅福点点头。

    陈文志抬起头，眼睛就像宝石般闪闪发亮，他央求道：“师父，咱们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你就信我一次，让我试试，我保证能完成任务！”

    梅福凝视着自己的爱徒，没错，这孩子天赋惊人，小时候，他雕的木头玩具、摆件、茶托、挂件，拿到集上去卖，都是销量最大的。

    因此，梅福点了点头，颤微微地把自己最好的一把刻刀交到弟子手里，对文志说道：“好吧，让你雕！”

    他决定赌一把了！

    陈文志点点头，虔诚地接过师父的雕刻刀。

    梅福擦了擦衣襟上的血，微微笑了笑，主动让出位置。

    陈文志向前一步，然后坐在师父之前那个位置，紧紧地抿着嘴，开始雕刻三潭映月，涟漪是不规则的一个又一个圆，由小到大，无形又有形，如果断了的话，就算后期修补，也有斧凿的痕迹，而真正的高手，是要做到巧夺天工，极尽自然的。

    陈文志屏气息声，明亮的眼睛睁得茶杯大，三潭映月的景点用的是深浮雕与镂空雕相结合的工艺。师父已经将景点里游客飘逸的身姿，随风而动的衣裳和浩渺的云烟展示得淋漓尽致，背景中的山水草木与亭台楼阁与木雕表层的西湖上的云烟和西湖中的涟漪形成两个层次，使雕塑的立体感极大地增强。

    梅福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弟子，大气也不敢出，他发现这孩子的手一点也不抖，非常稳非常淡定地一刀一刀刻下去。

    他便心中有数了，慢慢地露出了微笑。

    两个时辰后，文志放下刻刀，退后一步，对梅福说道：“成了，师父，你看看。”

    梅福向前，眼睁睁得碟子大，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转身看向陈文志，静静地站立着。

    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文志，师父老了就靠你了——”

    此时此刻，梅福的心里溢满了骄傲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