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来得及脱去浅蓝色的外褂,就飞快地冲到我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他的脸颊上布着一层红晕,细细密密的汗水从额角滑落。我接过信,信封是空白的,没写地址和寄信人。我没有立刻展开看,而是要起身为他打桶水来擦洗。
他摆摆手,把篮筐推到一边,扶着我的肩膀,在我身边坐下,说:“嘿,信是那个大胡子差南禅寺的小沙弥送来的,我正好在指导队员们练剑。终于有回信了呢,别的不急,先打开看看吧……。”
在他好奇的目光的注视下,我把信交还给他,一边低头给Yoshihiro桑顺毛,一边说:“宗次郎,我很紧张。”是真的,那封信在我手心里不断地发烫,我甚至没有展开的勇气。我闻得到信笺上淡淡的紫罗兰熏香,似曾相识,不由有些惊讶。我本以为母亲更喜欢迷迭香的味道。
“不要怕,是你家里的来信呢。”宗次郎微笑着抓住我颤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我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心跳,渐渐地平静下来。
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打开信,一下子愣住了。那不是我所熟悉的字迹,有种说不出来的隽秀,最后一笔被拉得很长很长。
“不是我母亲写的。”我说,也不是我父亲,信头清清楚楚地写明了寄于横滨居留地山手高地,竟然是基德敏斯特先生写给我的。我有点失落,手腕的颤抖止住了。母亲终究是挣脱不过父亲的威严,也好,只要父亲好好待她,回不回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安慰着自己,对呆在一边的宗次郎挤出个笑脸。我糟糕的表情一定吓到他了,我抱歉地说:“一个朋友寄的,我看看写的什么……。”
我努力笑着看信。基德敏斯特先生真是文雅的人,用词都是那么谦和。他和我说母亲近况还不错,只是很少再参加聚会了,不过她养了一只蝴蝶犬,蒙贝利先生从英国带回来送她的。她很疼爱它,常常把它打扮得很漂亮,带它去散步,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玛丽”。我的父亲有时会抽出时间陪她,他依旧是很忙,据说有望升级。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再提起我,别人的闲言碎语他是不会告诉我的。他只说,母亲有收到我的信,会拿着去和他一起分享。我想,大概只有基德敏斯特先生这么温柔的人才有耐心听我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念叨。他大约也知道我母亲没有给我回过信的事,还安慰我‘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上帝会与你同在’。
我有些悲哀。自我背弃上帝的那一天时,几乎所有的好运都在离我而去。除了坐在我身边安静地托腮望着我的男孩,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拥有什么。当然,忠野老伯和胜太对我是很好的,我在给母亲的信里不断地提起,希望她可以安心一些。
如果信的结尾没有写上那么一句话,我会很高兴自己收到了一封不错的来信。可是那句话顿时让我愣住了,连信笺从指尖掉落都没注意到。
“怎么了?”男孩子慌张地托住我的后背,轻轻地帮我顺气。
我掩面痛哭,难以抑制从心底涌起的悲痛。这是真的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信上说,美国内战已经在上个月初以罗伯特李将军的投降宣告结束了,而我的堂兄汤姆却在结束前一个月在罗伯特李将军率领的北维吉尼亚军团攻打北军左翼,试图突破北军对彼得斯堡包围线的战役中不幸中弹身亡。守在他身边看着他离世的是他儿时的旧识,北军波托马克军团下士黑人艾瑞克,汤姆死前跟艾瑞克要了点威士忌喝,然后就断气了。
汤姆从小一直是个讨厌的家伙,不但欺负艾瑞克,还经常揪我头发。我想起来日本前一年,我还曾在他家里和他吵了一架。他幼稚十足地在很多伙伴面前指着我喊:“英格兰猴子!英格兰猴子!英格兰猴子……。”我本来不想理他,可是他越来越嚣张,忍不住就冲上前,把他从藤椅上踹倒。他很不服气地说:“你们英国人自己写书说的,人类是猴子变的。你们英国佬才是猴子变的呢!”我瞥见马丁叔叔的身影在窗子前晃动,故意不说话,让他一个劲地胡说八道,然后看到铁青着脸站在门口的叔叔,吓得赶紧夺路而逃。
可是,他死了。很多人都死了。
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天都黑了。忠野老伯把躲在屋椽边偷偷看我的胜太拖走,庭院里只剩下我和宗次郎两人。
我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衣服,他一动不动地任我在他怀里哭泣,时不时温柔地帮我理一理掉到嘴角的头发。
“宗次郎……。”
“嗯,我在。”
“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啊?”
“你要好好活着。”
“好。”
“每个人都要好好活着。”
“啊……好。”
黑暗中,我吻上他冰凉的双唇,不知不觉地在眼泪中睡去。
第二天清晨,红霞满天,像火光一样点燃了日本幕末的天空,到处都是诡异的嫣红。
“啊,会下很大的雨呢。”宗次郎伸了伸懒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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