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之前,主帅心神不宁乃是兵家大忌,更何况,若被世子知道了沙湾实情,以他的性情,恐怕会崩溃发疯,那时候只怕世子的性命和这十万中路军都会被卷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旋涡,再也无法活着出来。因此不能说,打死都不能说。至少在凤台一战之前,不能让世子知道。
侯行践打定了主意,哪怕事后以瞒报军情将他处斩,这个消息他也必须要瞒住世子。只是心中那股强压的愤怒和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呼啸喷涌,那在千军万马之中都岿然不动的铁胆丹心,都似乎要被摧毁成粉末。
一团捏得皱巴破碎的纸张从他的手心滑落,大冷天的,被手心掐出的鲜血和汗水浸透,依稀可见几个墨迹不清的字——沙湾五千精骑,全殁……
“中路军那边有人私藏军情不报。”吴功脸色沉霾,阴森森道,“必须把沙湾黑云骑全殁的消息传到楼誉耳朵里。”
宋百里死了,五千精骑无人生还,这么重要的消息,当然必须让楼誉知道。因为,他知道了这个,才会发疯,而只有他发疯了,才能让伐朔大军军心大乱,内乱丛生。届时朔军反扑,杀楼誉灭大军,说不定能趁势攻到梁都上京去,将梁国灭了。
吴功越想越觉得总管大人这一手玩得高深莫测,高明得很。
楼闵脸色阴沉,想了许久,方才道:“楼誉不知道也好。”
楼闵想的是自身的安危,以楼誉之智慧,若让他了解通盘情况,略加分析便可以知道其中蹊跷关节所在,到那个时候自己肯定难逃关系和追究。如果楼誉发了疯,再不顾君臣纲常,以他的武功和在军中的声威,这万军之中,自己首当其冲难保安全。
吴功看楼闵的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眼底掠过一丝鄙视,却掩饰得极好,俯身道:“太子殿下,楼誉只要活着就是皇位的威胁,此时是除掉他的最好契机,如果错过,再难有机会。太子殿下三思。”
楼闵却不愿再听他的,摇头道:“那家伙就是个冷面煞星,连父皇都敢顶撞,向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如果这个时候让他知道了情况,在这万军之中,没人能扛得住他的雷霆一怒,就算我是太子是统帅,也不行。”
吴功心中烦躁,还待再劝。却见楼闵手一挥,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放低声音,森森道:“本太子已经决定了,吴俭事不用再多说。倒是……哼,你们主子答应的事情若不兑现,别怪本太子翻脸无情!”
吴功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垂首低眉应道:“太子殿下放心,国君之诺岂当儿戏,鄙国帝君甚是欣赏太子,必将为太子登位尽绵薄之力。”
楼闵皮笑肉不笑道:“本太子没有什么耐心,转告你家主子,凤台城是时候交出来了。”
吴功应下:“是,小人一定转告。”
“退下吧。”楼闵一想到楼誉这个还没点火的炮仗,心头烦躁无比,挥手让他离开。
吴功行礼退下,心中却暗道,这个太子不知道,我家主子是真心想捧他当梁国国君啊。
楼誉骑在马上,遥望凤台城头,那里攻城战打得正激烈,但论惨烈程度却远远不及焉吉。
王冀将军的右路大军已经按时赶到,公孙明的左路大军虽然动作稍缓,但最迟明日也可赶到,计划中的合围之势已经形成,楼誉却没有太多兴奋的感觉。太好打了,好打得出乎意料。本以为在凤台会遇到敌人猛烈的反击,会遭遇比焉吉更加惨烈的抵抗,却没想到这一路来的朔军像集体吃了迷幻药一样,败得嘎嘣脆,溃而不乱地退到了凤台城内。
像这样豆腐块似的朔军,仅凭他的中路军就能打下,哪里还需要三路大军合围。
楼誉俊眉深锁,连日来不断攻战,让他无暇仔细思考其中蹊跷,但心底总有一股阴影挥之不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焉吉临阵调兵、沙湾久无消息,朔军无征兆地溃如腐竹,凤台出乎意料地好打……种种迹象在他脑海中如浮光掠影闪过,这背后好像有一只手,明明布局好了一切,却故意留下些蛛丝马迹,让人有迹可循。
楼誉就在这些痕迹明显的蛛丝马迹中,准确地抓住了只零片角,倏然眼中燃起了火焰,猛地勒紧马缰,扔下一句话:“侯行践,你来指挥。”
随即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作战之际,主帅临阵离开是大罪,侯行践脸色发白,回头大叫:“世子,不可——”
但楼誉哪里会听他的,凤台之战没有悬念,以朔军这样毫无斗志的打法,不出三个时辰,必然会被攻下。此时,他必须要去印证心中那个极其不好的预感。
楼誉额角细腻的肌肤上却凸出几根青色的血管,突突乱跳,显然是着急紧张到了极点,极其少有用马鞭抽打追风,驱赶着它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追风四蹄翻飞几成幻影,马蹄声踏碎战场的喧嚣,自出生以来这二十年,他从来未有这么一刻如此时这般惊恐无助,心头的恐惧和空洞似旋涡般越卷越深,双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缰绳。
两百里路,疾风赶月,楼誉骑着追风,一头扎进了公孙明左路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