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既然来了上林苑,去病自然得去“伴宿”。我对这个词语总是很疑心,不知道中国上下五千年,有几个皇上像他这样喜欢让臣下“伴宿”。
换在平时的时候,我必要和去病磨上半日才放他走,今天心神不定,怔怔地看着他离开了别府。
宁儿是随乳娘睡觉的,我一个人找出一身黑色的衣服,加上一块黑色的蒙面布,手里拿上抓挠、绳索、镫脚等几个帮助攀援的工具。齐来了以后,他对这样的东西依然旧情难忘,我顺便让他帮我弄了一套。
手中一挥,我如同蜘蛛人一般弹上墙壁,从这个屋子顶上轻松地跳到那个屋子。
从别府到冰湖骑马也需要一个多时辰,我早早准备了坐骑在别府山后的隐秘处。骑上快马我向冰湖驶去。
今日天上有云,星光不明,月亮罩着一个朦胧的光晕,预示着后半夜无雨也有风。
我很快来到了神仙宫,看得出,此处到了夜晚戒备稍微松懈一些了。这里是神君所在之地,闲杂人等谁敢来到?就是那些守宫的士兵,也是距离神仙宫十分遥远,免得有扰神迹。
我攀上墙壁,在宽大的殿梁上如猫儿一般,无声穿过前殿。
诺大一个宫殿,前殿、后殿、东西花园、偏殿都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儿人声。
我很小心地用力,才能避免手指或者器械碰撞在屋瓦上,发出空洞的回声。一阵唏唏的细响从身后传来,我蹲在屋顶上转过身,看到每一个大殿上,无数帘幔被晚风吹起,在宫殿粗大的抱柱旁边,飘荡扶摇。
帘幔有深有浅,有近有远,一层又一层,看不到尽头。
那帘幔不断飘动,仿佛有活物在后面吹动,我不由回望前殿,踌躇后殿,看到有一道深色的帘幕在最深处缓缓打开。
神仙宫中,仿佛在那帘幕之后,有一道长久封闭的宫殿大门在向我打开。我似乎听到门轴在石臼中扎扎作响,细听过去又似乎只是风声……
抬起头,淡若虚无的星点在面前斗转星移……一朵华美盛大的白色莲花冉冉而开……
这有些熟悉的场面,使我几乎叫了出来。
按紧双唇,抓紧廊柱,眼前只有神仙宫的帘幔在随风飘动——这个幻景,我曾经在藩王古墓中,在小姐的逼迫之下见到过,当时只道是平常,以为不过是幻觉。
神仙宫依然空荡荡的。
我索性从屋顶翻身而下,站在了殿堂中间。
一站在殿堂的金砖上,神仙宫中啸风厉叫,缠绕不休。我取下脸上的蒙面巾,在强大的劲风中,蒙面巾很快就飞入了高空,不见了踪影。
“你是神君吗?”我问,声音撞在空殿中,有令人心悸的回声。
没有人回答我,神君也许本来就是虚幻的传说。我说:“我来,找你。你可敢见我?”
风将我的衣衫吹得凌乱,我道:“你不见我,因为这个世上没有你。”
我又说:“如果有,我一定将你逮出来,剥去你骗人的神衣,让你的招摇撞骗大白于天下。”
我的口气充满了威胁,不为别的,只为她说去病“寿夭不长”。
她怎么可以这样说他!元狩三年过去已经大半,也许是我多心,阿娇姐每一次说起去病,眉宇间便添上一点淡淡的忧伤,不知道为了去病还是为了我。
她来看宁儿的时候,说,弯弯,你们真幸福。她的手却在宁儿的襁褓之后,捏得指节起了白色。
幸福越浓,我就越怕失去。
我已经习惯了和去病在一起的感觉,他的心思大半给了他的军营,这让我总是觉得和去病呆的时间太短太短。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们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了那么多次,为什么始终没有能够看淡生死这道玄关。
我一次次对自己说,去病年轻、强壮、精力充沛;大汉朝实力雄厚,所向披靡。我面前的道路是多么平坦而美好啊!
可是,阿娇姐、神君,这些所谓能知后事的人,为何一个个语出不祥?
我现在才感到,小姐对我是最好的。始终都很好。
——不!小姐待我也不够好!
我无数次地重温晏小姐对我最后的话语,她曾经希望我离开大汉朝……
“汉朝不是你呆的地方。”为什么小姐要对我这么说话?我在汉朝有最爱的人,有对我最好的皇上,还有对我最亲的舅舅、卫姐姐……
我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变得敏感而多疑。去病辛苦练兵六个月以来,他偶然的咳嗽,难得的疲惫之色都会在我心中划下钝钝的痛。有时候熟睡之时也会忽然醒来,直到摸到他的身体才能够安心。
我对他说:“去病,你待我是最好的,没有人可以跟你相比。”
去病并不清楚我的心思,他也不多问,只将我搂在他的怀里,轻轻哄我睡觉。他不会唱歌,也不喜欢说话,只用手轻轻拍我的背,很轻很温存。
……
帘幔呼啦啦吹起一阵骤响,一声轻轻的叹息声在我身后响起,似乎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