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人,正是赵帝康衍。
自城破之后,他似乎一直就是这样,不嗔,不怒,不哀,不伤,似乎这半壁江山便如一条用旧了的帕子,不小心遗失在桥下的滔滔浊水中,也不必去捡拾了。似乎荣与辱便如这更替的日与夜一般,都是上天的恩赐,都可以淡然的接受,不需要,也不值得在脸上露出一点波澜。
但是那越来越多的华发却偷偷泄露了他内心的焦灼,像是冰封河面下的汹涌暗流一般。
颜启昊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与烦闷,盯视着康衍,却没有说话,只是等待他再度开口。
久久的沉默过后,康衍突然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那些字画,都是前人佳作,国之重宝,它们并不属于朕,而属于后人,朕若毁去,便是千古罪人,愿你们能珍重善待。但这汝窑是朕一手创立的,釉色、器型、烧造……无一不是朕亲自过问,精挑细选,但凡有一丝瑕疵,出窑之日当场便毁了,不会容它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颜启昊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康衍的声音幽幽的,在空阔的殿阁中回荡,那些袅袅的青烟,似乎随着他的声音聚散不定,犹如配合着乐音而舞动的广袖一般。
“千秋后世,或许会有千百帝王长眠于历史,后世人未必记得朕的名字,但一定会知道这瓷。这是朕留给后人的,但朕也有资格将它毁去,后世人知道史上有个无能的皇帝便够了,不应该让这么美的颜色和这个污名联系在一起……其他各窑的瓷器都在,只这汝窑,朕宁愿亲手毁去,也不愿留一片到人间……”说到最后,康衍的声音渐渐低了,像是喃喃的呓语。
康衍说完,便缓缓移步,踏着一地纯净温润的碎玉,踏着那些美如晴日的颜色:天青、粉翠,翠青、卵白、粉青、豆青、虾青、葱绿、天蓝、豆绿、青绿、月白……踏着那些细碎如伤的崩釉:梨皮、蟹爪、鱼子、芝麻……缓缓走出大门,走入那一片阴霾的灰天雪地中去了。经过颜启昊身边时,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颜启昊只觉得心中烦闷,像是一场马球,尚未挥杆,便输了,而对手折了杆,屠了马,再不入场,永无机会扳回。
颜启昊用手一指那些小黄门,厉声说道,“把这些人关在这里,让他们一件一件修补好,什么时候修补完了,什么时候放出来,若补不上,便永远不要出来了!”说完,便一振袖,返身大踏步走出了大门。
门外,那青色道装的身影不疾不徐的远去,被淡淡晨雾和丝丝霰雪掩映着,像是一只汝窑的柳叶瓶。嵌在九重宫阙的背景中,美如画图。
颜启昊一腔怒火无从宣泄,抽出马鞭,狠狠地抽在门前玉柱上,突然,一个念头涌了上来。颜启昊唤过一个亲随,让他附耳过来,细细嘱咐了几句。
那亲随得了令,带了一小队人马,匆匆去了。
颜启昊这才神色稍和,唇边勾起了一个冷笑。
这几日以来,颜音还是别扭着不肯上药,也不肯多说话,每日只是趴在床上玩那华容道或是九连环。
阿古起先还很担心颜音的伤势,后来见颜音也不呼痛,也不发烧,便渐渐放下心来。
这一日,阿古突然端了一碗汤药过来。
“这是什么?”颜音问道。
阿古眉飞色舞:“崇王营里,来了一位戴神医,那医术简直是出神入化。营里的兄弟很多都带着外伤,他便配了这服汤药,只八味药,价钱也便宜,但是效果却极好,喝下去伤口便不痛了,全身还暖洋洋的。崇王那里每日里用大锅熬着,带伤的兄弟天天都去喝。你既不肯上药,喝点儿这个也是好的,那戴神医说了,这药只要是外伤,都可以服用,倒不需要单独看脉呢。”
“是父王让你送过来的?”颜音又问。
阿古一怔,随即顺口答道:“啊……是啊。”
“父王出城了?”颜音一把抓住阿古的手,有些急切。
“嗯……倒没有,只是托人带了话。”阿古有些吞吞吐吐。
“父王说了什么?”
“只说让我好好照顾你……”
颜音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接过药碗,皱了皱眉,便大口大口地饮下了那浓褐色的药汁。
“要糖吗?”阿古张开手,手里托着几粒狮子糖。
“不要。”颜音摇头,又想起和蒲罕一起,买下的那一大包糖,带在蒲罕身上,如今,该已经随着他的身子化成飞灰了吧……
“你不要我可吃了哈!这几块糖还是打着你的名头,从崇王那里弄来的呢!”阿古也没等颜音答话,便拈起一块糖丢进了嘴里。
“我以后,再也不要吃糖了。”颜音淡淡说道。看到糖,就想起蒲罕,就觉得有块东西堵在胸口,吞不下,也吐不出。
颜启昊一时冲动,将康衍掳出城外。冷静下来之后,便觉得有些心虚,擒虎容易纵虎难,这件事,该如何善后?他此刻站在崇王大帐中,倒有点局促不安,像是又回到了第一次上战场的少年时,也是这样局促不安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