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他身边,从台阶上向下看去。
头星空,远处的垂花门,还有远处,那浩渺无垠的太液池,和朱墙黑色琉璃瓦之外,那个遥远陌生却又应该熟悉无比的世间。
赵毓摇头,“喝不痛快的。”
赵毓拿过酒碗,轻轻同文湛手中的酒碗碰了一下,随即一饮而尽。
“文湛,周熙的事情,……”
“怎么了?”
“老崔想要他信任过人查,可惜,人手不够。”
“十三行的人不能用?”
“不能。”赵毓想了一下才说,“老崔和我都觉得十三行有问题,我们却不知道究竟哪里不对劲,或者说哪些人有问题。我想让薛宣平去查一查,只是,西北道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果这三天雍京的银价再涨,我们押在西城赌局的二百万两白银都要化为梦幻泡影了。生死攸关的当口,不管是萧老大还是薛宣平,都顾不上别人了。你不能,……”
文湛听了,将自己酒碗中的米酒何尽,才说,“好,我让裴檀去查。”
“定国公?”赵毓没想动用这么大的一尊神,“我只想问你调用一些人手。只是,……,不管是定国公还是你的人手,这样算不算公器私用?”
“不算。”
文湛让黄枞菖过来,“你去微音殿,左边黑檀木柜子第二层,第二个隔断,右边第三个匣子,里面有一封户部参政知事宋鼐写的《民间疾苦疏》。”
“可是,……”赵毓却说,“父皇,……,先帝有严旨,微音殿的一切,不管是纸张还是只言片语,不可出微音殿,违者,……”
他没说出口。
文湛却笑,极其清淡,像眼前这片烟波浩渺的太液池,“一向任你出入近二十年的地方,你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了?”
黄枞菖却也没有动。
文湛才说,“这本奏疏的旁边是我临摹的字帖,你把它拿过来。”
这是欲盖弥彰。
赵毓却听见皇帝说,“承怡,你写的那笔字实在难看,已经是父皇的心病,我写了字帖让你临摹,同时矫正你的笔迹,他老人家即使已经帝星归位,在天上看着也是满心宽慰的。至于我做的字帖是王羲之的《兰亭序》还是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又或者是其它什么东西,父皇不会在意,也不会管,是不是?”
赵毓,“……”
黄枞菖这才动身。
……
“一曰银价太昂,钱粮难纳也。苏、松、常、镇、太钱粮之重,甲于天下。”
……
赵毓一目十行,扫完这封字字啼血的《民间疾苦疏》。
不同于朝堂上那些文官大臣们一动不如一静的执政方略,这位宋大人真切看到了因为银价高企给户部收税,同时也给小民百姓的生活带来了灭灾。
朝廷的确没有擅增赋税,只是,——“朝廷自守岁取之常,小民暗加一倍之赋。”
不止如此,那些薄有土地的地主也是日子难过。
平日每亩土地产稻米一石五、六斗,最多,不过二石。佃户要分去一半的稻米,此时,剩下八斗到一石。
朝廷征收的税负折算成粮食,又是二斗;再加上征收时候,折色、漕运的浮征和陋规,还有火耗的叠加,林林总总则又占了四斗米。
这已经算是去了六斗稻米了。
留给地主的粮食是八斗或者一石米减去这六斗稻米。
最后,余下不过二斗米。
如果,此时朝廷依旧按照以往的税负折算成白银进行征收,而白银则比往年贵了一倍,那么征收的稻米也比往年多了一倍,最后能留给这些薄有田产的人的东西,连糊口都不足了,更不要说那些佃农雇农,怕是有米汤喝,也算千幸万幸。
此时,赵毓听见文湛说,“宋鼐说的还只是姑苏、松江、常州、镇江、太仓,这些地方是江南重镇,鱼米之乡,富甲天下。如果真到了黄河以北,不说别处,只说雍京周围,左相楚蔷生家乡直隶凉坡,那里丰年的时候尚且要卖儿卖女,百姓的日子恐怕还不如奏疏上所说的光景。所以,承怡,银价的事情不仅仅是你、西北道、十三行的关口,也是朝廷,是天下,是百姓的关口。此时调裴檀,不是公器私用,而是正当其用。”
皇帝言至于此,赵毓点了点头。
他的手指指甲在一行字“吏役四出,昼夜追比,鞭朴满堂,血肉狼藉”底下压了线,随即合上那封奏疏的字帖。
“只是,承怡,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觉得十三行有问题?”
“周熙家中摆了两把湘妃竹扇,歪了。”赵毓说,“周熙那个人,就算是逛窑子,他上炕睡觉的时候,脱下来的鞋子都一定要摆放严整。而他卧室所有的东西都异常规整,只是这两把扇子成这样,很不对劲。”
文湛又给他们倒了两碗温热的米酒。
“其中一把折扇还是老崔当年下江南的时候给他写的扇面。”
文湛递给他一个酒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