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要征讨黑车子室韦,阿保机率三十万契丹铁骑游离在云州以北,冯道被急召到此时,身边还跟着六岁多的耶律突欲。突欲只当是爷娘思念,唤他前去团聚,一路上兴奋得不行,把照顾突欲的乳母累得够呛。
突欲性子原是好动的,也只在跟着冯道读书的这几年稍许有了些许进步,也许可能有他三叔那样的天分,他在读书识字上头天赋不差,没让冯道教得十分崩溃,反而因为相处久了,哪怕偶尔觉得突欲对待奴仆脾气过大,爱端奴主架子外,也生出些许师徒之情。
抵达阿保机的牙帐时,冯道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没等他品出是何异常时,人已经被突欲拉着跑进了帐内。
夷离堇的牙帐内极尽奢华,柔软的毛皮铺陈在地上,帐内熏着香,有姬伶在歌舞。突欲只在门口愣了愣,视线穿过妖娆舞姬,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爷娘。他脚步动了动,只往前踏了半步,便又踟蹰不前。
阿保机和述律平坐在首席上,阿保机与一旁的宾客欢笑晏晏,推杯换盏,把酒言笑,述律平身旁去是紧靠着一个光头男童,约莫三岁不到,长得唇红齿白,正忽闪着大眼睛趴在述律平的膝头撒娇,灵动可爱。述律平一边倾听着夫君与人交谈,一边不忘给小儿喂食,端的一副慈爱模样。
突欲突然心生酸涩,三岁之前的事他记不太清了,不知道幼时爷娘是否也是这般温柔待己,这几年他被安置在龙化州城,读书识字骑马打猎,身边奴仆云从,玩伴也不缺,因父母身边无人能压制他,即便冯道是阿爷指定的老师,对他也不敢轻易责罚,他活得肆意任性,是城里赫赫有名的小霸王。其实他读书骑射俱都十分认真,他也想着等爷娘回来,能够因此得爷娘夸上一夸,这个场景他不知在脑海里想象过多少回,睡着了梦里都会梦到。
但是他唯独没梦到会有个阿弟取代了他梦想中的位置,得到爷娘无止境的宠爱。
这让他不由自主的心生恼羞,虽然理智上他知道自己这么想绝不应当,但情感上他就是无法自控的感到愤怒。而他如今也不过才六七岁,一个智龄孩童远远做不到理性思考,于是凭借着一腔情绪失控的他在踌躇过后,犹如离弦之箭般冲个出去。
他先是撞倒了一名舞姬,舞姬惊呼一声倒在地上,吓得周围的众姬乱了节奏,东奔西顾。这一变故发生的突然,也不知是哪个人尖叫了声:“有刺客!”瞬间牙帐内桌椅掀翻,惊惶四起。
冯道原是跟着突欲进来刚好站在门口的,变故陡生后,帐内的人惊惧着飞扑向过来,夺门而逃,冯道猝不及防的被连撞了好几下。
“都给我安静!”随着这一声厉喝的,是述律平挺身而立,一手抓着突欲的衣襟将他腾空提拎在手,一手将面带惊惧抱着她大腿瑟瑟发抖的幼子拨到身后。
帐内死寂一样安静下来,众舞姬抖得比尧骨还厉害,缩在近门口犹如一群鹌鹑。
阿保机岿然不动的依旧坐着,似乎未曾收到丝毫影响,手中执杯朝侧面对坐上首的老者微微示意,那老者年约六旬,容长脸高颧骨,清癯精瘦面无须,目光如炬。阿保机给他敬酒,他也不谦让,举杯一饮而尽。
“痛快!”阿保机的雅言说的并不好,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张将军好酒量。你的通事跑了,没关系,我有……”说着,目光一转,落到门口的冯道身上,他笑意盎然的冲着冯道招手,“来!”
张承业扭过头,视线顺着阿保机的方向看了过去。
冯道看着这帐内的一团乱局,知道今日这局难以回避,只得硬起头皮迎了上去,对着阿保机行了个叉手礼:“夷离堇!”又向张承业行了个礼,“张将军。”
张承业心里其实是有恼意的,刚才有人暴喝刺客时,他此次出使契丹随行通事康令德像只兔子一样,当先跳了起来冲出帐篷夺命而逃,空留下一人镇定自若也没法摆脱阿保机的嘲笑。他虽是使者,却不通契丹语,这会儿见冯道的仪容,倒令他微怔。
“你是汉人?”
冯道颔首:“在下长乐冯道。”
张承业脸都黑了:“你是汉人,怎……”倏地想起这场合不对,阿保机雅言虽说的不流畅,但也不是全然听不懂的。他忙收了口,只面上冷了下来,看冯道的眼神带着凌厉审判。
冯道心里微微发苦,却无法替自己解释什么。他其实认得张承业,在晋阳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候他跟在李存勖身后出入的晋阳府,而张承业则是刚刚风尘仆仆的从城外回来——别看张承业只是个宦臣,但他天子任命的河东监军,和大多数名为监军实则只是朝廷对地方节度使的监视的宦官不太一样,张承业是真有才干,并非担着虚名在军-队里厮混拖后腿,因为执法严明,他颇受晋王器重,可以说整个河东军后方粮草调度全都仰赖有他。前几年宰相崔胤在朝中大肆诛杀宦官,又命各镇节度使诛杀当地宦官监军。李克用不忍杀张承业,将其藏在斛律寺中,以死囚替之,以应对朝廷诏令。
冯道没想到会在契丹牙帐见到张承业,他猜度阿保机将他招来,可能与最近中原局势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