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君凰躺在医药房的大床上，床垫里填充的是充满草药气味的柔软药棉，还有各色晒干入药的花瓣。后脑下的枕头微微一压，就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同耳畔萦绕的缠绵不清的低语。她的右臂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将断了半截的形状勾勒得更加明显，肘骨处的断层平滑得能反射出淡淡的月光。

    可见，尉迟霜华那一记真气砍下来时，用力至深。

    她望着琉璃窗外洒落的月光，落地如同淡淡的积水，晃动着寂寞的树影。

    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好像头脑变成一片清澈的池水，正在一滴滴地漏出，最后什么也不剩下。

    疼痛已经麻木，秦君凰这一路走来，剧痛遭了无数，已经不屑做出反应。

    她梳理着事件的前后，眼前闪过妖树张狂拍打的藤条、一片黏稠连结的血色瘤状物，还有如胎儿般蜷缩在血色蚕茧里的尉迟菀青。

    最后，她的思绪不断被尉迟霜华那张沉静如霜的脸孔占据，那双深澈的蓝眸不断放大，将视线波荡成潋滟的蓝色。

    她只得深深闭上眼睛，凝起眉心，将一切思绪都打散。

    门板轻轻推开，摇曳了地上洒落的月光。

    轻微的吱呀声有如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秦君凰微微睁眼，仍旧望着窗外，没有转过视线。

    沉稳的脚步声轻柔，似是怕吵到她般。有人在桌案上放着什么，发出轻微的磕了一下的声音，倏尔的无声过后，屋内弥漫的药香更加浓郁。

    桌案上的镂空雕花香炉里，点着人鱼眼珠做的药香，所散发的药烟，轻灵飘渺，滋润脏腑，安神补气，最适宜养伤。

    想起那所谓限制猎杀的人鱼猎手选拔会，秦君凰冷蔑地勾了勾唇角，沉了沉身子，往大靠枕中陷得更深。

    “如果我是来跟秦姑娘谈判的，”尉迟霜华的声音幽幽传过来，听上去并不像是个身上破裂了十几处伤口的人，沉静雍雅，仿佛只是吟诵诗词的闲情公子般，“你会不会理我？”

    秦君凰将一条修长的玉腿轻搭在另一边膝盖上，这个姿势并不舒服，她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满不在乎，“不明白。”

    “秦姑娘不是提出了，要我偿还你的右臂的要求么？”尉迟霜华转身落座，正好坐在月光与烛影交错落下的暗影里，只显出一个隐约的轮廓，“人身残废，很难重补，又不是坏了可修的物件，这个要求，秦姑娘提得真让人为难。”

    “尉迟少主好歹把我拉出了挤压绞杀的树瘤，作为感谢，我没要你卸下一只手臂来还我，那样也没用。”秦君凰歪歪头，两人互不相看，一个看着窗下摇曳的树影，一个隐没在深沉的夜色中，“我的那只右手里，藏着我母亲的心脏，你的右臂里，只有于我而言无用的高贵的名门血液而已。”

    尉迟霜华淡淡地苦笑一声，“秦姑娘，我们真的有必要如此针锋相对么？”

    “我以为尉迟少主你享受这种对话氛围。”秦君凰的语气始终淡淡的，愤怒和痛苦之类的情绪，在她身上休想轻易看到。她面对这个世界的，从来只是冰一样的肃敛和冷漠，偶尔还有锋利得让人无从应对的慧黠。

    顿了顿，尉迟霜华缓缓转头，香炉中青烟缭绕，飘飘渺渺，映在他蓝色冰石般的瞳底，“我也该对菀青有个交代。”

    想起那个小姑娘，秦君凰的心莫名软了一块，轻叹一声，“你妹妹怎么样了？”

    “她无事，精力耗尽而已，需要多睡几日。”妹妹仿佛成了二人之间沟通的桥梁，涉及她，两个人都会暂时变得温和一点。

    “……她的后背也无事么？”秦君凰凝起柳眉，脸上的血色皱纹仿佛深了颜色。

    “后背？”尉迟霜华的尾音微微扬起，似是察觉到了不祥，“后背怎么了？”

    “她的脊柱那里没有伤口么？”秦君凰微微抬起身子，比了比自己后背的位置。想起那只从尉迟菀青后背上硬生生拔出来，反而一个倒头钻进自己右臂的血管，她僵了一下，缓缓看向自己只剩半截的手臂。

    那种好像有柔软虫子拼命往血肉深处钻的感觉，消失了。

    折腾到现在，秦君凰才意识到。尉迟霜华砍掉自己半截右臂，是不是连带着那根诡异的血管也……

    秦君凰歪了歪头，抿抿唇瓣，像是尝到了什么十分怪异的滋味。现在怎么想，就算尉迟霜华斩断了她的右臂，她好像仍要感谢他。

    这种剧烈的伤害，是他表达对她好的方式？

    “没有。”尉迟霜华的声音打乱了秦君凰心里极其不是滋味的奇怪感觉，他前倾了身子，深沉的蓝眸从暗影中微微显露出来，“秦姑娘，菀青的后背……”

    “那个树瘤里有个胎盘似的蚕茧，包裹了小青，伸出一根血管插入她的脊柱，似在吸取她的精血。”秦君凰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家常，“但是我把它拔出来了，应该没大碍，就想知道小青的后背上还有没有伤。”

    尉迟霜华定定看着她，又是那种模样——那种能将亲手挖出自己母亲心脏这种事，用最平淡的语气幽幽道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