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片刻,掩着口答:“今日月色这样好,好的仿若儿时在家中看到的那般,一时想起父母,也不过是触景生情罢了。”
只听易惬笑道:“姑娘可知翁闲家在何处?”
我略一思忖,道:“先生谦和有礼,人情练达,却安于故俗,溺于旧闻。想必不是秦鼐人。九娘骄傲自信,心直口快,自尊自傲,偶有急躁鲁莽,却没有女子常见的自悲自怜,自怨自艾,倒有几分像燕虒之人。”
“不错。翁闲是个不敢贪心的人,只小富即止,随遇而安。”那声音顿了顿,“你迷惘而执拗,同九娘很像。”
擎子之烛,为汝之光。我思及易惬今日所说所做,想起那日他为一朵白花滞在半空的手。易惬自是冷静睿智,沉稳低调的。他的温暖宽厚,他的与人为善,他的襟怀旷达都让我肃然起敬。几乎没有什么能使他失去随遇而安的心态,唯有一个燕九縭,唤起他心底喜怒哀乐。
“先生待九娘,与待他人不同。”
“姑娘误会了。翁闲与九娘,好比焦木死灰与迸日朝霞,无缘并肩。”
“先生绝俗飘逸,仁厚若谷,温和体贴,坚忍长情。九娘有先生,是九娘之幸。”
“姑娘打住。”易惬似是愠了,只听身后门扉吱呀一声开了,“我已立誓终生事主,此生怀恭谨之心,当随公主殿下左右。如违誓言,必当天打雷劈,身首异处。”
公主殿下?我转身看向翁闲,他已换上一身秋香色的长衫,整个人沐浴月光,贤知温良,端方达雅,眼角眉梢略有怅惘落寞。我望向他的双眼,问:“那么,翁闲可否告诉我,我与九娘,似在何处?”
沧月隐云,夜枭呜咽。易惬颔首,半闭双眼,陷入回忆:“彼时我还是名作‘商酬’的,不过虚长她五岁,领燕虒宫廷礼乐官的闲职,整日教她鼓瑟吹笙。那时的公主红菱天禀聪颖,眉眼晶亮,常有精怪神情,又虚骄好胜,在宫中无人敢惹,只偏偏在我手中乖乖认罚。”易惬唇边流露笑意,接着道,“我永远记得那一日是她生辰,她一早撷了沾着露珠的荷包牡丹,挂上她母亲为她梳好的垂鬟分髾髻,拣一件赤蛱蝶宫装,着七月流火裙跑到我面前,问我颜色可好。”
易惬将腰间的纹黄玉钰扯了握在手中摩挲,那玉钰,质白而略有暗黄。突然他话锋一转:“我亲眼看着她父母的头颅滚落在她脚下。”
我心中陡然一惊。易惬猛然睁眼,眼中顿生异样,释怀与恨意交织,模糊难辨:“她父亲临死前赐我长眉菖蒲剑,要我立誓护她周全。她才一十三岁,只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辨不出一丝一毫的悲喜。我父与言偃拼死送她出宫墙。我驾着龙雕圆顶香车,用她的莫及鞭拼命驱使那两双名绿骈的馹,一路狂奔出逃。行至一处断崖,天下大雨,马失前蹄,香车翻滚坠崖。我将公主从车内抱出,此时她已双目无神,面容惨白。我请公主弃车上我青花骢,与我共乘一马,公主大力推我,挣脱跳马,从袖中抽出红鲛黑柄的匕首,朝她挚爱的红鬃烈马九骕骦脖颈捅下,只身朝雨中去走去,冷静决绝,毫无悲伤哀痛之色。”
易惬长叹一声:“十八年过去,每当此日,我必在九娘门前执灯守候。身穿当日留下的朝服,警醒自己,尽为人臣子应尽的本分。”
那朝服褐迹斑斑,却仍能辨认出原本的宝蓝色,所谓古铜分明尽是陈陈血迹。当年一战定当惨烈。
只看易惬转向我,复又说道:“姑娘细腻心慈,本该安满婉和过此一生。刺杀公子受是收人利用摆布,机缘巧合上我剑阁,借宿山中我等却有诸多怠慢。不知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我既对我一无所知,也不知今后如何自处。”我苦笑道,“在这世上无所爱,无所恨,无所牵挂,只若无根之萍,不知身向何方。”
易惬看住我的眼:“姑娘既已放弃求死,又何至于纠结于如何求生?”
听他此言,一时间我竟怔忡了。我心里的确是有一个愁结的。平白穿越,我一面感激,一面惶恐。难忘前尘往事,对今后无望无明。数月以来只当在莽莽红尘历练,大梦一场终于能醒。
我的画皮肉身不是我的,我的心肝脾胃不是我的,我的忧惧欢喜亦不是我的。蜕变的感觉好似在用自己的手生剥自己的皮。用灵魂控制陌生的身体,让它奴仆,让它顺从,而我对这具身体始终隐忍存着一丝恐惧,一丝怜悯,它在拼尽全力抵抗我。
我大大的诧异了:“翁闲懂我,一眼看破,可否指点一二。”
易惬笑道:“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言者无二三。纵使欲海潮生你我不得不随波逐流,仍应抱衷守一,固守我心。姑娘既已决定重生,只管放心大胆地过活,纵然明日之日不可知,纵然一场浮华大梦,几番舍得,鸣泣之时问心无愧,岂非尚可?”
我恍然大悟,忙将他的言语细细思量。人生之苦,是生而为人如影随形的存在,而我此刻得天赐重生,不受病痛情爱所累,何其幸运。与其坐在原地等待命运捉弄,不如主动起身,冲进风雪狂浪地活。既然命运摊牌要我抉择,索性鲜衣怒马,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