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鸣,莺中城内。
那人已连续半个月来悲田园蹭吃蹭喝。
虽说悲田园是官家操办,但供养的都是鳏寡老人与年幼的乞儿。那人披着脏兮兮的破斗篷,看不见脸,但估摸着也已及冠,行动举止之间亦无大碍,不知怎的有这般厚脸皮来与老弱争食。
老伯盯了他好几日,见他每至饭点便准时而至,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身上永远是那件破破烂烂的斗篷。他原想将那人赶出去,无奈每次看到那人蹲在墙角一声不吭地吃馒头,手指纤细得似乎点用力就能折断,又不由心软。
老伯琢磨老半日,终是在下一次饭点逮住他。
“咳,这位小兄弟。”老伯本想拍拍那人的肩,但碍于他身上实在是......“我说,你来悲田园也有半个月了吧?你打算一直这样蹭吃蹭喝下去?”
那人把头埋得更下,似乎没发觉是在和自己讲话。
老伯忍受着他身上的异味,咬牙拿手指点了点他。那人猛然抬头,又惊慌地低下,慌慌忙忙裹起面纱。
只匆匆一瞥,老伯惊讶地发现,那人居然是个女子。
老伯不由问:“你是何人?家在何处?可有父母亲人在此?”
皆摇头。
“你的过路文书呢?”
摇头。
“手实呢?”
还是摇头
老伯起了疑。这人该不会是叛逃出来的吧?东鸣国百姓谁人皆有一本手实,上面记载着个人祖籍、姓名、年岁等,过路文书是出入城有官兵盘查印章的。这人什么都没有,极有可能是从大户人家偷逃出来的丫鬟、或者牢里的犯人。
想到这里,老伯心生一计,轻咳两声,道:“你一个姑娘家,流落在外,弄成这幅模样真真是可怜。不如在悲田园住下,我为你谋生路。”
女子沉默半晌,点头。老伯松了口气,叫了个人来:“带这位姑娘进去,打了热水来。”
小厮应了是,引着女子往里走。
老伯见她走远了,立刻吩咐人往官衙里报信儿。送信的还没走,园子里喊叫声一片,老伯只见一道人影倏地跑远。
有个小厮喊:“姑娘,你跑什么!”
女子一口气跑到河边,所幸后面无人追上来。
要她乖乖听刚才那老头儿的话?她才不傻。十有八九会在自己刚进悲田园就被几个壮汉摁倒在地,接下来就是押送官府。她身上没有文书,多半会被打入奴籍、充官婢。想到这里,她不由浑身发冷。
此时已入了春,冰雪消融,春光明媚,河两岸架起不少帷幕,里头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这些都是名门显贵的内眷在踏春游玩,每个帷幕周围立着好些侍卫。她不想再被盘问,踌躇片刻,往上游走去。
走了不知多久,人语渐渐淡了,周遭人迹罕至,放眼望去皆是幽深篁林。她怕竹林深处有蛇,没敢继续走,见四下无人,挑了块便于落脚的石头,坐上去开始脱衣服。
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斗篷下,是一件羊皮衣,再往下是丝绒短袄、镶边妆花缎中衣......最后脱得只剩下里衣。女子开始清理双腿双手、洗脸、撕了衣角蘸水擦身子,虽说无他人在此,可总羞于全脱光去河里洗澡。也不知道戏本子上那些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是如何做到这般放肆的。
洗斗篷时,对岸有马蹄声。女子抬头,果真见一匹赤红色的马在河边饮水,像极了古书上记载的“骅骝”。牵马的人一身红衣,及了冠。她的眼睛因被雪灼伤,现在看人还不太清那人的面容。
虽入了春,四处春意盎然,但河水委实冷了些。女子快速收拾好,检查了手腕上金刚结的扣子,打算离开。不料不远处有一群衙吏寻了过来,直往她所在之地靠近。她慌了神,想跑,但见四周空旷无遮蔽处,自己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住,对岸倒是有层层翠障。她立刻一手拎着鞋、一手提裙渡河,所幸河水才没半个小腿肚。
可惜灌木丛太矮小,不能将她完全遮住。她见衙吏愈发近了,急得团团转,一咬牙,走到红衣人身边:“这位郎君?”
那人转过身来,爽朗清隽,是个蛮英气的少年郎。
她扬起一个腻死人的笑:“见郎君俊爽有风姿,却孤身在此甚是寂寞,此等明媚春光理应策马寻花、邀佳人相伴,踽踽独行岂不辜负?正巧,奴家亦是孤寂,不如让你我二人一同作伴如何?”
“佳人?”
她暗暗掐自己一把,眸中立刻盈了水汽:“郎君瞧奴家不佳么?”
那人分外诚恳:“不佳。”
衙吏们已至,佩刀执索,神色肃穆。她在他们到之前把破斗篷藏在灌木丛里,摆出一副“柔弱错愕纯良无害”的表情。
为首的隔河对二人抱拳:“敢问公子身侧是何人?”
红衣人回礼,却不答:“官家衙吏何故至此?”
“只因有人报信,说有个无籍黑户在悲田园骗吃骗喝,我们到时已逃走。一路追踪至此失了踪迹,方才瞧这位姑娘与描述之人分外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