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不知所做为何。

    樊栩说他言辞向善，原来坏人做好人这般容易，只需要说几句好话。

    真是可笑啊。

    樊栩等不到他说话，自顾自道：“将死之人都喜欢劝诫他人是么？希望我将来不要如此。”又道，“有人对我说，人生之苦，在于求不得，还说，看我现在已经求得了。按那个人的意思，我大概没有什么苦恼。先生也这样认为吗？”

    流丹刚想说什么，张开嘴，一口逆血涌上喉头，猛地喷了出来。他只觉两眼发黑，双腿一软，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梦境。大雾，浓得挥不开、拂不去。渺知边际。远远望见一处城门，拔地而起，旌旗飘飘，却无论如何看不到尽头。有一披蓑衣的白胡子老人坐在城门口，箬笠遮住眉眼，看不清面容。

    “长者，”他一揖，“借问此是何处？”

    老人咧嘴:“肃阳！”

    话音刚落，城门大开，涌出形形色色的人来，簪花披锦的二八少女、提灯笼的佝偻老翁、拿拨浪鼓的懵懂稚儿……男女老少结伴而行，如百鬼夜行。

    “肃阳啊！”

    流丹猛地睁开眼，视线中漆黑一片，许久，才找到一点萤火似的光芒。鼻腔内充斥熟悉的石腥味，让他明晰自己身在何处。

    肃阳。他默念二字，口中腥味更甚。他极少入梦，在很多年前，希望于梦中见一见父母都不能，如今终于如愿以偿，梦的却是肃阳城，以及，那些人。

    灯影幢幢，直棂屏风后，有抹人影靠在石壁微弱喘息。流丹静静听那人的呼吸声，这般虚浮无力，怕是到了油尽灯枯之时。那人勉强睁开眼，似乎注意到流丹在看自己，咳嗽两声:“这位郎君……也是被囚于此么？”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流丹一怔:“是。”

    在地牢里，他这个问题显然多余了，但流丹不想扫他的兴致，说不定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下……河秋晁氏。”

    “小生，肃阳朱氏。”

    男子合上眼，又睁开，略显讶异地说:“肃阳？我记得……”却没了下文。

    你记得什么呢？流丹心底微颤，又觉得好笑。你们晁氏一族，没有一个是干净的，张开手掌低头看看，全是淋漓鲜血。

    晁氏。流丹喉头干涩，努力压制住难受。这个人，是樊栩拿来故意气他的吗？不，樊栩不会做无意义之事，他死不死，都与樊栩无关，所以没有任何益处。

    “你知道肃阳吗？”流丹支起身子，用袖子慢条斯理将嘴角血渍擦干净。肃阳地产丰饶，道路便利，自古以来百姓富足安乐，每年上供的菽帛巨甚，又风景秀美，是昭黎颇负盛名的城池。至少在战乱之前是。

    意料之中的，那人犹豫着，轻轻点头。

    “我阿耶，是个小商人。”肃阳这样的地方商贸自然昌盛，朱氏便是城内商贾之一。流丹五六岁时，全家才从老家搬来肃阳。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末，当初父亲选择这条路，就注定艰涩难行，但没想到不但遭家中叔伯轻视，而且知己友人也渐无来往。

    “我阿耶，为人忠厚，从不与人起争执，常说，和气生财。家业都是他一点一滴，攒的。”流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他曾无数次设想了见到晁家人的场景，该冷嘲热讽、还是居高临下？没想到如今，要努力克制才能不让自己失控。但最后两个字依然有微微颤音。或许在那人眼中看来，他算得上冷静，顶多算是个对萍水相逢之人叙述家事的怪人。

    “我一直很崇拜他，他也的确是个厉害的人。”后来朱氏渐渐壮大，生意所涉甚广，不说平常的布帛菽粟、香料药草、茶叶瓷器，连皇商一手垄断的盐运兵铁也有所染指。父辈祖辈积攒的人脉经验纵然不可或缺，但也不能否认他的父亲是商业奇才。

    晁氏那人微微瞪大眼睛，试探道：“可......据我所知，肃阳朱氏一门六七人，下场都不好，你是其中哪一脉的？火字辈、还是土字辈？”

    流丹道：“我的父亲是肃阳银号的大掌柜，与水漕陶氏乃莫逆之交，手下遍布昭黎各地，久安刺史曾言，‘天下青蚨共三枚，当今圣人得一枚、肃阳得一枚、百姓得一枚’；我的母亲天生巧鼻，能辨百余种香、识三十余类茶。”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小生在家中排行第三，一声碌碌，无所建树。诚如郎君所言，我们一家六人，下场都不好。”

    那人慢慢往墙壁上靠，好似壁虎一样紧紧贴在潮湿石壁上，五官扭曲，呢喃道：“肃阳二商，陆朱水陶......”又不可置信地大吼，“你不是早已经死了吗？你难道是......朱润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