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身材算不上协调,中年发福的肚子很抢眼,四肢却出人意料的灵活,笑起来带有一丝狡黠。他非常亲和但不失礼数地向燕婠介绍这支队伍——来自肃阳,大部分人都是他带来的伙计,现在打大都而来,取道牙拓,最后要回到肃阳。
不得不说,他的话挺具备感染力,燕婠慢慢放下一部分戒备,只说自己从牙拓出来后,与家人走散。
这种话破绽百出,很容易被拆穿,但男人识趣地没有细问。他让人点了马车上的数量,货物没有少,只多出了燕婠藏身的箱子。
他们邀请燕婠去吃点东西,她顺水推舟,答应了。一方面是这荒山野岭的,天快黑了,独自一人不知道往何处去;另一方面是,肚子实在太饿了。
商队人多,点燃两堆篝火,她跟着中年男人坐到其中一堆旁边,火把手和脸庞烤得暖暖和和,全身舒展开来,一时什么也不去想,要不是饥饿太磨人,她差点睡着。
有人给她一壶热茶,她捧在手上,小口啜饮。几个年轻人起初见中年男子在这里坐下,都有些拘谨,不过很快活跃起来,烤肉的烤肉、谈天的谈天,有胆大的,凑到燕婠身边搭讪。
她敷衍地应付几句,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你们接下来要往哪儿走?”
现在与聂寻走散……姑且算走散吧,她着实不愿怀疑聂寻故意丢下自己——她无处可去,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
年轻人爽朗一笑:“去南边!”
她正欲进一步询问,冷不丁忆起流丹先生随口说过,外出经商的人警惕心都极重,不肯随意泄露商队的行踪,生怕有心人听了去,在偏僻无人处下手。
想到这里,燕婠点了点头,没刨根问底。
吃罢晚饭——其实不过是些面疙瘩,很可能将饼掰碎了加水煮熟。燕婠把自己的一份吃得干干净净,避开人群,抱着斗篷睡在马车边。中年男人瞅了瞅她,没说话,大概也觉得让独身女子与一堆陌生男人同歇,道义上过不去。
提心吊胆过了一晚,自然什么也没发生。天亮后启程,燕婠坐在车辕上,同中年男子有一搭没一搭攀谈,内容比较无聊,左不过是姓甚名谁啦、何方人氏啦……她大都含糊其辞。
在问及姓氏时,她犹豫片刻:“郑。”
并非她胡乱编造,幼年时期,小姨有一次说漏了嘴,告诉她,她的生父乃是郑姓。燕婠一直没当回事,不知怎的,今日想起来,讲不清出于什么心思,说了这个。
双方沉默片刻,中年男子忽然道:“我们这帮人,需得绕半个月的路才会回肃阳。郑娘子如果不嫌弃,可以随我们一道,沿途景致甚妙,想来娘子会喜欢。”
燕婠在听到他说“半个月的路”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装模作样露出惋惜神色:“此番好意奴家心领了。只是家人现在一定非常担心,待行至城郭,奴家即得离开。”
中年男子又回了几句场面话,燕婠懒得应付,偶尔冲他笑笑,后来脸都僵了。
越往南走,地上积雪越少,凛冽寒风失去了逼人气势,愈发绵柔起来,阴冷钻入四肢百骸,无处抵挡。
如此行了一二日,道两旁树木显露出长青的叶,一天中阳光出现的时辰越来越长,晒在脸上,熨帖无比。燕婠在这样的阳光底下变成一只猫,慵懒、贪睡。她大部分时间把手揣袖子里,或半眯眼、或似笑非笑地听商队年轻人海吹,聊途中的见闻和同伴的糗事。
临近中午,她正独自托腮发呆,耳畔传来谈话声音:“还有多远?”
“快了,约莫半里路。你急什么!”
“路边的堠子这样大!前方的城郭一定小不了,等入了城,得泡个澡,再好好吃一顿。我有两旬日没沾荤腥了!”
“昭黎时期的渚崖城,你想能小到哪里去?”
燕婠伸手挡住太阳,张开五指,阳光从指缝间漏下。她困惑地眨眨眼:刚才,好像听到什么了。昭黎......
她猛地跳起来,心脏因动作过猛而剧烈跳动,一时,鼓膜深处都是咚咚声。她跃下马车,跑到交谈的两个人身边:“你们刚才……说什么?”
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那两人愣住神,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说:“……泡澡?”
“不是。”她忙摆手,“前面是什么地方?什么城?”
那人脸上浮现莫测神情,讽刺道:“大名鼎鼎的渚崖城,娘子也听说过么?”
燕婠往后退了一步,努力笑了笑:“略有耳闻。你们要进城吗?”
“那是自然,听闻自先城主起,城中善待商贾,同侪都愿意往渚崖去,也难怪此地富庶。”说着,那人话锋一转,“若娘子也同去游历一番,也算增长了见识。可惜冬日没什么节庆,要能赶上一趟,该何其有幸……”
后面的话她没听清,其实在听到“渚崖城”三个字后,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进去了。燕婠浑身微微颤栗,说不出悲伤、愤怒抑或其他。大概就是命,兜兜转转一圈,最终回到原点,她逃不脱……
逃……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