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今夏曾以为上海滩是不会冷的,谁知道这里也有这样的冬天。虽然是与哈尔滨摧枯拉朽的冰原世界不同,但她能清楚的感受到来自上海滩清秀、婉约,又溜进骨头缝了的寒意。
黄铜洋床上的男人已然入梦许久,两只手臂与半截胸膛大咧咧的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之中。睡前出了好些的汗,正是贪凉的时候。长长的天鹅绒帷幔半遮半掩,低垂到了地板上,让她看不见男人的脸。
窗户外面的微风吹进来,虽然冻不坏人,但与裸露在丝绸睡衣外的大片雪白肌肤上相触之时,她还是不自觉的打了个战栗。
但她还是很喜欢这样的凉意,让她清醒,给予她不轻不重的疼痛,但不尖锐,没有咄咄逼人的侵略性。
或许,她这样的女人,就像这上海冬日夜里的风。
陆绎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醒来的,半倚半靠在床头的鹅绒软垫上,惺忪着双眼,似是含了一汪春水的情意,细细品味着窗前的美人背影图。修长纤细的脖颈,透过睡裙隐隐可见的蝴蝶骨,弦月弯弯的背,分明却精致的线条。
他想,背对着他的这位美人应当是世间难寻的尤物,任哪个男人也会沉沦其间,他陆绎,也不例外。
陆绎的目光在今夏的背影上上下下游走了个遍,才不急不缓的对她说:“什么时候醒的?也不怕受了风寒。”他自是温柔的,字字句句间有着五陵年少特有的抑扬顿挫。
美人给予他一个秾丽却不艳俗的笑。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是让他着了迷的样子。
“你知道我择床惯了的。”
袁今夏,是陆绎的妾室,如果按着民国的叫法,就是姨太太了。
可陆绎没有妻子,除了外面理不清的莺莺燕燕以外,家里,也只有她一个罢了。有的时候今夏也会觉得恍惚,好像自己就是陆公馆的女主人,是身边男人的正式妻房。连同陆绎都让别人唤她一声“陆太太”。
可妾室就是妾室,烙在骨子里不能变的东西。连下人们背着她议论,实在是没有比袁今夏更不像“陆太太”的女人了。
可她并不生气,她知道那些子人是怎么腌臜龌龊的念头,说她不过是个戏子,甚至说她妖妖调调像个窑子里出来的女人。嗯,尽管如此,她也是没有生过一点气的,她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她危险的美丽。
袁今夏深知自己那副招来了这些言语的皮囊。
旁的东西她全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有陆绎的心思。她也懂男人,所以她从陆绎的眉眼间便能看出他的神魂颠倒,他的痴念入骨。
她便心满意足了。
重新被陆绎拥入怀中。
刚刚熄灭了床头那盏昏黄的灯,偌大的房间中陷入无尽的黑暗,只有从窗角流入的一缕月光仿佛是有着光亮的。
明明身边男人的呼吸,他坚硬又柔软的胸膛,甚至连他近在耳畔的心跳声都是热烈的,但她只觉得冷极了,比刚刚风打在身上还要冷一些。
似乎是发觉了今夏的不安稳,陆绎搂过她的腰肢,给予她无声的安抚。
“快睡吧,明日还要去听戏。”
眼角划过一滴清泪,滴进她的臂弯,最终又寻不得了。
也只这一滴。
她收到了一只火油钻戒,隐约透出像煤气油火光的蓝影,在晨光熹微下影影绰绰。
陆绎回答她的眼神:“一打金条罢了。”
陆绎对她,向来是慷慨的,愿为她一掷千金的。
他不知道何处金屋可藏娇,不过他也愿意用黄金铸造一间屋子将今夏藏在其中,刘彻做不到的事情,他陆绎可以。陈阿娇得不到的,袁今夏可以。
他们今日去听昆曲,陆绎叫她带上这只火油钻戒。
“我倒是还嫌沉呢。”今夏佯做抱怨,半是娇嗔半是薄怒,却也将这只钻戒滑到了指上,“你瞧好看吗?”她将眉毛画得斜斜的,飞进了鬓角里,连着眉眼都吊得高高的,依稀能看出来她曾经戏台子上的粉墨。
陆绎便是爱她这幅样子。
那年她对着他唱道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他便酥醉了骨头。
陆绎常说,《牡丹亭》是他一生所爱,也是今夏唱的最最绝佳的一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⑦⑧中文全网更新最快 ωωω.七8zω.cδм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她娓娓唱来,然后醉入他怀中。
今夏骗了陆绎,骗他这也是她的一生所爱,骗他她同他一样。
这世间太多的情爱,太多的盟誓,原都是个骗局,是个笑话罢了。
今夏如何不知陆绎的一见倾心,再顾留情。她多年心血,十几年的磋磨与挣扎,平白多活在世上的十年,只是为了在台上对他那张皇一眼。只这一眼,是她念想中的千遍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