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一个寒署假,古华被困在学校动弹不得,这个署假,身上终于有了八百元钱,有钱才能走得动路,决定回三垭山看看。自父亲去世,一晃十一年未回家了。
巍巍星子山,横亘川陕边境,它头在乡西县六子观,腰挎远定县,尾在紫阳县,楮河相伴而行。大巴山,在中国版图上还有它的地位,星子山,大巴山的大兄弟,八仙桌边坐九人——你算老几?就没它的影子了。不过眼下,星子山堪为群山之首了。
从星子山顶向东,那楮河对面的三垭山就是古华来到这个人生世界的出发地。那长满漆树的高山上,山民世代以食漆油为主,迄今为止,漆油虽成为商品,山民不再食漆油,但坝里人一听说是长漆树的地方,儿女婚事顿时就会打折扣。三垭山农家大都安上了电灯,但古家附近几家人依然是煤油灯,家乡,就像一艘古老的船,缓慢地在历史长河中挪动。
下午十分,古华爬至王春福家门下,六连子在路边扯草,说:“表叔啊,你稀客呀,恁门还想起回来看看!”
古华招呼道:“六连子,你好吗?”
六连子呻唤一声,说:“表叔啊,好啥子哟,你看嘛,脚都肿起的,你有啥药给我治治嘛!”
古华一看、一按,“哎呀,真是的,唉,我没药,给你几个梨子。”六连子依然如过去一样激动地接过,道谢不已。古华又道:“你们的房子好像补过几回了,看样子要垮了。”
六连子说:“没钱修,请不起人呢!”古华心道,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可惜自己不是个大款。
古华行至家门湾沟,但见浓密的树木遮天盖地,几乎使他以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旧径就变认不得,不似往年那萧条的样子。古华面露喜色,心下叹慰道,变了,变了,好了!十年修养生息,无外来破坏,自然生态恢复。又一想,毕竟时过境迁,已难复原,化肥农药的普及,老鸹、喜鹊绝迹,土地亦如吸了鸦片烟一般不但有了依赖性,副作用也大。地球因此会得皮肤病、牛皮癣。世人急功近利不谙长治久安的发明何其多,弊大于利。化肥、塑料袋等等,不顾后果,不明事理,还自为是发明家,我看是千古罪人。人类哟,只有懂得自然法则,并服从它,顺其规律,否则会自种恶果自食其果。一边感叹走回家门,站在院坝,但见早年的门舍方位都已改变,似乎到了一个陌生人家,审视半晌。
古家蒋氏不知前生犯了什么孽,转房跟了古财,一家人集不幸之大成,不是能力弱就是哑巴、精神病。
蒋氏从地里回来,见院坝站着一个人,头带草帽,以为是哪里来的个陌生人。古华叫了声“蒋姐!”,蒋氏才反应过来。相隔十多年,终年操劳家事,古华一去不复返,突现眼前,她哪里想到会是古华?眼眶刷地湿润,声调就变了形:“哎呀,是老幺哇……”差一点扑过去就要抱住古华痛苦一场。
但她不是西方人,也不是城市人,强行纠正了声调,硬生生将眼泪吞回去了。古华能回来看她,那是对她人生莫大的慰籍。
古华在山乡兄弟面前就显得不是贫穷者了。他将带回的旧衣物,果品分给他们,并给了钱。
这个暑天,三垭山古家沉寂的生活有了新鲜气息。夜里,弟兄们聚坐在古财屋里。长寿的次子孬儿古华还是首次见到。孬儿不时偷视古华,在他心目中,幺爸有些神秘。古华问:“你老大呢?”
王氏接道:“大娃儿在宁陕给人家帮长工去了。”
古华道:“唉,咋去给人家帮长工?”穷人给地主老财帮长工,那只有四九年前旧中国才有的事,这烙印古华深刻,虽然他没经历过,生长在毛泽东红旗下。
长寿说:”没得出路。挣几个钱回来。”
古华又问:“今年有过年猪吗?”
长寿答:“幸喜得大娃儿在行,寄了二百块回来交了税,过年猪保得住,两百块是他攒了半年的工钱。”
弟兄们拉着家常,古华问:“多年不知姐姐们情况,不知现在如何?”蒋氏接道:“五姊妹只有老幺还在,都死了。”
古华哦了一声,感慨不已。
自己虽为家乡人,形同外乡人,姐姐们早逝的音讯都是死后才知,虽亲情,却各有生死。沉默许久,又问猎娃子的情况。
蒋氏回答:“猎娃子啊,猎娃子找了个过婚嫂,在阴家沟开了个药铺,女儿打帮手,女人说猎娃子与女儿私通,离婚了。猎娃子把女儿带去黑山金矿,听说与二毛子串通,专门把人打伤,去他药铺治伤,与二毛子分钱。现时回来了,在你往年教书的灵济又开了个药铺。”古华哦了一声,又生感慨。
蒋氏单独给古华铺了张床,拿出不常用的最干净床单,虽比不得单位上舒服,古华也入乡随俗住下。贱娃子常常自言自语说个不停,要么就发暴躁打人,蒋氏、古财都挨过,家人处在危险中。别看贱娃子有精神病,背挑一百二三十斤起脚就是一路小跑,乡邻请劳力都看中他。正常的时候,蒋氏不停地使唤,每每使唤,贱娃子就闻声而起,象按电钮那么灵。哑巴虽不能说话,却晓得躲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