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道来,请老先生再细看一遍。”
他抽出一篇文章,交给冯老先生。
冯老先生气呼呼地哼一声。
“怎么,难道我评的优良有错?”
他接过文章细看一遍,把字纸甩得哗啦响,“我看过了,字句畅达,结构严谨,阐述详实,而且言之有物,不管看过多少遍,是优!”
众人对望,脸上神情复杂。
冯老先生看他们神情不对,皱眉:“这篇文章没问题,那就是写这篇文章的人有问题了。”
陈教谕叹口气,点点头,“正是如此。”
按大晋的官学制度,县学每年可以向州学举荐人才。这两年有一个学生的文章多次得到几位学官的赞赏,而他本人学习刻苦,性情坚毅,原本可以举荐他去州学,但是陈教谕不敢把那个学生的名字报上去,拖了一年,今年众人再次因为要不要举荐他争执不下。
冯老先生问:“他心术不正?”
陈教谕摇头,“这名学生只是孤僻了些,未曾听说有什么不义之举。”
“那就是他身份低贱?还是父母亲人有作奸犯科的?”
陈教谕摇头,“他是学生世交家的公子,家世清白。父母虽然和离,但都合乎规矩,好聚好散,未起龃龉。”
冯老先生奇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敢举荐他?”
陈教谕小声说:“他身患怪疾,平时看着好端端的,发病时全身僵直不动,据说以后可能变成瘫子。”
冯老先生立刻摇头:“那便不能举荐了,文章虽好,其人有怪疾,去了州学也只会惹人耻笑,反而是害他,与其要他去州学丢人现眼,不如罢了。”
陈教谕叹息道:“我原也是这个意思,他是江州子弟,我们江州县学可以破格录取他,让他附学,到了州学,却不一样了。”
冯老先生抚须:“既然你已经拿定主意,为什么又犯难?”
陈教谕苦笑,拿起文章,“不瞒先生,因为这篇治水论,学生起了爱才之心。”
“喔?”
冯老先生一把抢过文章,又从头逐字逐句看一遍。
陈教谕脸上现出几分笑意,慢慢道:“这些孩子年纪还小,写治水论,无非是翻阅典籍,总结前人经验,《海内经》、《水经》、《水部式》、《河防通议》、《河防令》……只要多看几本书,善于总结,思路清晰,文章便有论点,这篇文章也是如此……不过难就难在,他说到农时、徭役……”
冯老先生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
治水是历朝历代的大难题,如蝼蚁渺小的人要和上天作对,要波涛平息,让江水分流,使泽国成为沃野,何其难也?
那些制定治水方策、主持工程、化解水患的人可以名留千史,为万民赞颂,而历朝历代肩负起沉重徭役、修筑起那些巨大工程的人,是数万万劳苦百姓。
他们穿着单薄的衣裳,吃着最粗劣的食物,住着破漏的草棚,肩挑,背扛,手搬,顶着烈日,冒着寒风,一日复一日辛苦劳作。
黄土下,俱是累累尸骨。
朝廷大兴土木对百姓来说是沉重负担,再有一些官员为了政绩盲目缩短工程,不顾民生,不体恤黎民,频繁征用百姓,甚至不顾农时,那就会造成百姓家中壮丁被强行征召,家中农活只得由老弱病残操持,壮丁们在征发路上饿死病死无数,活着赶到地方的人必须没日没夜地劳作,壮丁身边同乡伙伴一个个累 死,他九死一生,托着病残之身回到家中,发现家中老小不是活活饿死,就是为了讨口吃的卖身为大族家奴婢,由人作践,骨肉分离。
那不是造福一方,而是荼毒百姓。
然而,历朝历代,这样的祸事屡见不鲜。
在大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冯老先生手里的文章,每一条治水方策里都写到要如何顾及农时,如何不侵占百姓田地,如何减轻百姓负担。
陈教谕感慨道:“锦绣文章易得,治水佳策也非难事,才学敏捷者多见……然而小小年纪,这份仁心,难得啊。”
对芸芸众生,对身份低贱者,对黎民百姓的仁心。
冯老先生陷入深思。
仁心难得。
陈教谕放下文章,“先生,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心之全德曰仁,学者之事,莫要于识仁、求仁、好仁、恶不仁……我等为朝廷学官,为朝廷培养、遴选人才,士子者,修身、齐家、忠君、报国、济苍生,身患怪疾,和这些并不冲突啊!”
县学这些学官,都有功名在身,少年时也都胸怀抱负,有挥斥方遒、辅佐君王、平定天下、为治世能臣的理想,可惜他们才学有限,省试多次不过,考不上进士,只得退而求其次,为地方学官。
培养学生成才是他们的责任,也能让他们的抱负用另一种方式得以延续,他们不想错过一个对百姓有仁心的好学生。
但是天生怪疾实在是个大麻烦。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或赞同陈教谕,或摇头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