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人的场景见多了：“你好。”

    说完又取出一支新的香烟，没有点，像是在征求邹溯的意见，但婉拒之意不言而喻。

    邹溯眼神一黯，他想起刚才濑芸生说的话，仍然心里存着侥幸。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演的所有角色，虽然别人不知道，可是他都记得。他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挑出一个稍微见得了台面的角色，扯开脸皮继续说道：“我……我演过《半月山》里的龙吟。”

    说完，他紧紧地闭上了嘴，大气也不敢出，指甲快嵌进肉里，只是察觉不到一丝疼意。

    邹溯自由散漫惯了，脾性也大，拒绝别人和被别人拒绝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什么会放在心里的事，然而面对梁绍臻时，卑微地祈求一点认可时，却在这个年纪里生出一点不该属于他的窘迫和恐惧来。

    对方没有说话。他点燃了打火机，金属的质地里燃出炽烈的火花来。

    半晌，梁绍臻点燃的香烟就夹在指尖，他的嗓音依旧低沉，如同留声机里老旧悠扬的唱片。

    “是吗。”

    他不认识，也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

    因为这唯一能说得出口叫得出名字的角色，连邹溯都不记得演了些什么。

    邹溯自认为并没有多尊重这个圈子。演员、歌手、偶像，听起来每一个都活得光鲜亮丽，聚光灯下闪烁的每一秒都是金钱入库的声响。但其实活得比谁都艰辛。

    没出名的人永远战战兢兢，这个吃人连骨头都懒得吐的圈子里，一层一层叠上去的妆容，一个剧场赶到另一个剧场的虚假的生活。有时梦中惊醒，混沌之中却连真假都辨不清。

    被吸完浮华的血后，有的人残存上来，踩着累累白骨爬到了山顶。看似在脂粉硝烟中雄踞一方，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不该老，应当永远活成荧幕前那张扛得住近景的芳华。

    邹溯走得阴差阳错，却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他大学上到一半因为一张路人的偷拍出了名，在浮华的大江河里激起了并不惹人注意的一点点涟漪。而后签了公司，自己算是被半骗半哄地签了那些吸血的条款，等清醒下来时，从凌晨到深夜，排得密不透风的行程表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不以为耻，更不以为荣。

    他活得随随便便，孤身一人，挣个吃饭钱就行了。

    ——他曾经一直这样安慰自己的。

    可是遇到了梁绍臻和濑芸生。那晚上濑芸生熄灭的希望和重生的笑容反反复复地出现在眼前。

    镜头中央的主持人笑容甜美，言语温柔又细腻：“芸生在这部《春风城》里演得生动极了，上一场街头流泪那场戏我都哭红了眼睛。”

    濑芸生上台之前还哆哆嗦嗦地想跑，此时聚光灯下说话行动却看不出一丝怯意，笑得大方又自然。

    邹溯就愣在了摄影机前。他想起来梁绍臻的一部电影，那部电影里动作戏很多，爆破戏跳水戏像是不要钱。在电影结束后还放映了一点花絮，梁绍臻站在河边，腰间吊着威亚，皱着眉头在和工作人员讨论一些专业看法。

    但从导演喊“开始”的一秒钟后。

    梁绍臻不再是梁绍臻。

    从一个人变为另一个人，只需要短短的一秒。

    邹溯站在人群的边角处，不去争镜头也懒得拼台词。化妆、拍摄、拿钱、下班。活脱脱的一具行尸走肉。

    此时却生出了一丝羡慕。

    邹溯是突然有了意识的玩偶，他浑浑噩噩二十余年的人生里，散漫成性，毫无追求，一副看得过去的皮囊在这个行业里，若非有个山巅般的追求，尽管累了些，但钱也来得快。更多时候像是一个运行的机器在完成任务，而不是作为一个鲜活的人在生活。

    可是。

    他转身看向那个空荡荡的座位。

    梁绍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邹溯开始觉得自己唐突、笨拙，甚至自相矛盾，难以自圆其说，他像是许了一个青铜骑士的誓言，但盔甲生了锈战马断了腿骑士折了戟誓言写在了国王的屁股上。

    他捂住胸口，里面喧哗难平。脑海里梁绍臻刚才的短短几个字像是卡带的录音机。

    邹溯仰头喝了一杯酒。

    他知道。

    那是因为他开始对未知怀了死不悔改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