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道是在牙帐外大约一里地的一小片海子边找到突欲的,彼时突欲已然发泄完情绪,正神情恹恹的蹲在海子边扔石子。伺候他的小伴当手里牵着一匹尚未成年的小马驹,正满脸焦急的欲拉他起来,同时不忘牵制缰绳,怕吃草的马儿跑丢了没处找,真真是左右为难。
冯道是靠双腿走过来的,拜这几年放牧所赐,他的脚力今非昔比,虽偶有小疾,但身体与早年相比强健了不少。小伴当见到他时,激动得热泪盈眶,颤声喊:“冯郎君!”
突欲身体僵硬了一瞬,将手中的石子投掷了出去,“咕咚”声石子砸进水中,水花四溅。
冯道弯腰寻了块扁平的石片儿,在手里掂了掂,手腕一抖,石片儿贴着水面飞了出去,连续跳跃了七八下方才沉没。
小伴当情不自禁的鼓掌叫了声好,手拍了几下觑见主子面色不豫,忙缩着肩膀闭上了嘴。
突欲站了起来,他身上已经换了套新衣裳,外表看不出受伤的样子,只是久蹲后腿脚发麻,起身时脑袋一阵犯晕,身子晃了两晃,趔趄要倒,幸而冯道眼明手快的扶住了他。
突欲眼圈儿倏地一红,顺势一头扎进冯道怀中,脸拱在他腰上,默不作声。
冯道却清晰的感受到掌心下的小小身子正在无声颤栗。
“你可知错了?”
这话述律平也问过,不同于帐内软顺的表现,突欲此刻心下生恨,磨牙犟道:“我哪里错了?”
冯道伸手在他屁-股上一拍,他往后一缩,却不小心碰到了背上的伤处,疼得他一个哆嗦,抬手将冯道用力推开。
突欲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脸色煞白。
伴当急了,顾不得牵马绳,冲过来护住突欲道:“冯郎君怎能随便打人?舍利挨了打,身上的伤才敷好药……”
“要你多管闲事!”他挨了述律平的打,就像是一个不可触及的痛脚,突欲突然勃然大怒,抬手啪啪抽了伴当两巴掌,“你给我闭嘴!闭嘴!闭嘴!”
和那些丢了性命的舞姬相比,突欲挨的那十下鞭笞,简直可做忽略不计。但是对尚且年幼却已开智的突欲而言,将他与那些身份卑微的舞姬相提并论,当众鞭笞训斥,这才是真正令他感到难以接受的耻辱。
“突欲!”冯道制止他。
小孩儿发疯般不依不饶的追打伴当,边打边哭:“我是夷离堇的儿子!我是……我是耶律突欲!为什么……为什么……”他回想起母亲怀里搂着的弟弟,心里既委屈又羞愤。自己这么大时,阿娘应当也甚是疼爱他的,可是为什么现在完全和想象中不一样呢?
冯道拉住了他的胳膊,他嚎啕着张嘴一口咬在冯道手腕上,像只草原上落单的孤狼崽子,眼里冒着弑人的凶光:“都怪你!都怪你!”
哭到伤心处时,理智崩溃,他愤恨的迁怒上冯道。爷娘有了弟弟,所以不再疼爱他,将他丢在龙化州城。
“舍利!舍利!”伴当见不得小主子伤心,自己先哭成个泪人,跪在地上抱着突欲的腿,“你打我骂我吧,别弄伤自己。你打了冯郎君,回头悔恨的还是你……”
突欲理智回笼,心生悔意,面上却是倔强不减,拳头落在伴当身上:“我叫你嘴贱!你给我闭嘴!”
冯道手腕上火辣辣的疼,突欲这孩子要真是他的子侄,这会儿板子早抽过去了,然而他如今身份尴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将眼前的两人拉开,用身体挡住鼻青脸肿的小伴当,对突欲好声好气的劝道:“你是耶律迭剌部的舍利,是耶律阿保机的嫡长子,你爷娘把你托付给我,自然是对你满怀期待,盼你早日成才。可你看看你这样子,你今日在牙帐失礼在先,我平时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你如今又蛮横发脾气,难道还想让你爷娘失望不成?”
突欲依然哭闹不止,但是冯道的这些话,到底还是都听进去了,只是面上不显而已。这孩子几乎可说是冯道看着长大的,他的那点别扭心思冯道哪会看不出来,不禁叹了口气,将他搂紧怀里,轻声细语的哄道:“你阿娘不是真心要打罚你的,只是今日有贵客在,你却表现得如此失礼,怎不令你阿娘生气?你跟我学画时常说要画一幅娘亲小像贴身带着,你与我描述你阿娘如何美貌如何温柔……我如今见到了,果然如你所言……”
突欲抽噎着说:“我阿娘是不是最?我没撒谎的……”
“是,你没撒谎,你阿娘很好看。”
突欲呜呜的哭,心里还是止不住委屈。他那个全天下最阿娘,今天冷若冰霜的当众打了他,那一刻他羞愤难当,疼痛之余既惊又恐。一霎间他觉得阿娘是真的要打死他,一霎间又觉得阿娘不爱他,还不如就此给打死算了。
用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方才把孩子哄好不哭了,突欲红肿着眼睛,任由冯道牵着手,恢复了一脸的乖巧。他生得比较白净,眉眼和他二弟尧骨其实长得很像,只是尧骨一看就是父母跟前得宠的,灵动活泼,而长久与父母别居的突欲则因为内心的孺慕和忐忑添了几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小心翼翼。
思及此,冯道心里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