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摇曳,烛光不停地跳动,纤薄红罗帐后,樊栩静止不动,在帐上投下大片阴影,窗子没有合上,夜风穿堂呼啸,罗帐起舞,他仿佛也动了起来。
玛瑙珠帘里,晁娘倒在鸳鸯枕上,双眼紧闭,胸膛剧烈起伏,额头布满细汗,犹如溺水挣扎。
眼前这个人,樊栩曾对她有过悸动,灭门的大火铺天盖地,她惊慌失措,突然回头,眼眸如小鹿般纯净,他一念动,将手中滴血长剑背在身后。
有些人,似乎不是非死不可。
后来她怯生生地叫他“少主”,说,侍卫私底下都是这样叫的。他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以至于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她太傻。只有下任城主名正言顺的继承者,才有资格被唤作少主,而姐姐至死,也没有立下少主。
“二哥。”
真美好啊。二哥。读来情意缱绻,念觉口齿芳华,犹如她当初的回眸般纯粹自然,也的确只有她说出来,才倍感贴切。
“我很少见到二哥走神的样子,如今一瞧,依旧风华无双。”
樊栩缓缓眨眼。
“她来过了。”晁娘眼睛布满血丝,毒素早已蔓延全身,每说一个字,五脏六腑都要被碾压一番。“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
他终于抬起眼皮,无悲无喜地注视她。燕婠在渚崖城郊时,已有暗卫禀报他,他让人暗地里跟着,但到了这里,无故跟丢了。
一定有人在暗处帮她。
所以,他才亲自来这里一趟。
豇豆红柳叶瓶突兀地摆在地上,樊栩站在它面前,目光终于落在它上面。
“我们为何走到这般地步?”他低低道,“小妹。”
为何?即使姐姐反对他、罚他,他都撑过来了,他也坐上了城主的位置,渚崖城内无人敢反对他。可是,为何?
“你灭我晁氏一门,却问我为何?为了与安抚先城主犯下的杀孽才娶我,如今问我为何?你给我吃下朝丝,问我为何!”晁娘逐渐激动,愈发不能自已,“樊栩,你没有良心吗!”
良心么?他笑出声,在柳叶瓶前盘腿坐下,一改往日端正雅重之态。晁娘看着他,微微愣神,他的身影和燕婠坐在地板上的影子渐渐重合,晁娘忽然打了个寒颤。
“你要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安分守己,我也不会下手。”
晁娘心中的寒意被愤怒冲毁:“死的是我的至亲!他们是我的父母、我的手足!你怎敢……你怎敢说出这种话!”
樊栩静默。父母、手足,于他分外遥远,他早记不得父母的模样,而手足……姐姐说,渚崖城的历任城主都不得善终,或许是一个诅咒,他们注定孤寂一生、六亲绝缘。连城内各馆亦是如此,银杏馆有银杏一棵、桑林馆有古桑七棵、柚木馆有柚树十九棵、木樨馆有月桂三十三棵……没有一个是双数。他思考过,自己会以怎样的方式死去,或许会被信任的人、心爱的人杀死。但他不害怕。
“亲人,不过是熟悉的生人。我一直不太明白世人口中的仁义孝道,如果因此冒犯了你,我很抱歉。”他说,“我更不明白,你知道,一直瞒下去即可安稳一生,为何还要与我对质?你丝毫没有胜算……”
“即使知道丝毫没有胜算,就什么都不做吗?”晁娘打断他的话,“先城主后来不是也知道,我阿耶是冤枉的?那封密信根本没交到阿耶手上,谈何泄露!她依然没有为我晁氏正名!”
樊栩淡淡道:“不止是密信。三月里姐姐和探子接头的地点、去岁腊月暗卫们的目标……还有那次,引刺客入府,连燕婠都察觉到了的那次,全是令尊的杰作。”
“我阿耶根本不可能……”
“我知道。这些皆是陷害,有人故意为之,但并不妨碍姐姐对令尊失去耐心,好像,只要交给令尊的事,全会失败。”
晁娘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究竟是谁……”
“你该听说过,肃阳朱氏。昭黎建乐年间,朱陶两家富可敌国,但在不到半年里,朱氏不仅背负巨债,且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樊栩缓缓起身,“当然,这并非全由你阿耶所为。却因他而起。一个人、一个家族,走得越高,摔下来越惨烈,尤其是在战乱时期。”
晁娘恨恨道:“即使我阿耶做错了什么,也不该全怪在他头上,更何况我阿耶没有杀人!”
“的确,杀人的不是他。可你想想,先生满怀希望回到家,见的是什么?母亲遭受屈辱自尽、父亲为流寇所害、兄长病情危重死在他怀里、已出嫁的姐姐音信全无、最小的妹妹不知所踪……你说,他会怪谁?嗯?”
“先……先生?”
樊栩轻笑:“流丹先生隐姓埋名多年,没想到最后在渚崖城换回原姓,你们却没人认出他。或许,是全然忘记了吧?又或许,毫不在意?天下朱氏子弟千千万万,没道理他就是仇家,而且,”他顿了顿,“而且朱润辞,在多年前跟随商队出行,已经被山匪乱刀砍死了,是吗?”
他每说一句,晁娘的心就寒一分,最后止不住颤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