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将他吞噬,犹如回到最初的、母亲温暖的身体里。他从那里出生,在那里,可以无限放空。
但那段记忆实在太浅薄。
还有一个地方是黑暗的,其实那儿的白昼不短,由于他总在夜里出来,所以现在回想起来才是暗的。咸涩的海风、细腻的沙砾……他从故乡峰峦叠翠里逃到极南海边,遇到不会驱逐他的村民们,渡过了一段难熬的时光。
他蜷缩成婴孩般的姿势,抵御暗夜,静静回顾度过的半生。父母亲人、兄弟挚友……他谁也不恨、谁也不爱,单枪匹马走天下。他不后悔自己做的大部分决定:逃离故乡、出海、跟随危远秋来到镖局等等,他说不上自己幸运抑或不幸。
他偶尔天色将晓时分出神,思绪随意游离,有时回忆起水底的那张脸,即使十多年过去,心底依旧生出恶寒。
极南海边的小渔村,淳朴而蒙昧,他奇怪的是,当知道村民收留自己的真正目的,是让他代替村里的孩子祭海,心里居然没多大触动。第一个念头即为如何顺利逃走,而非常人所会有的惊恐、恐惧、难以置信之类的情绪。
在大多数情况下,情绪一无是处。师父如是说。他很赞同,师父说的许多话即使现在看来,都非常对。
他藏在即将远航的船上,直到某天深夜去偷吃东西被船员逮住。他们用复杂的眼神看他,然后给了他一把鱼叉。
他最长有三天两夜没睡过觉,无休止地捕鱼、收网、挑拣……海盐钻入皲裂的手,痛久了,逐渐麻木、开始溃烂。天气有时很好,阳光无遮拦砸下来,脸上脖子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让人想起蝉蜕;有时不好,船像陀螺一样疯狂旋转,一个浪头过后,身边人消失是常有的事。
在一天当中难得的闲暇里,他们变得分外亲切,对他开玩笑、揉他的头、逼他喝烈酒。偶尔拿绳子栓在腰上,和他比谁潜得深。
他只会一点水,还是在故乡,同玩伴们下河嬉戏的小伎俩,自然比不过他们。但他喜欢潜水。每次让海水吞噬,一切声音隔绝后,天地仿佛只余他一人,能听到远古深邃的呼唤。即使他明白所谓的呼唤,不过是水压迫耳膜发出的疼痛和幻听。
有一次他潜得太深,不够时间浮上水面,意识昏沉间,突然看到了那张脸。
那张脸在海水里跑了太久,已经发白肿胀,左面颊被鱼啃食,露出牙齿和絮状的肉,伤处早不见了血迹。眼神呆滞,含着一团液体。
这成了他好长一段时间梦魇的来源。
船员们把他和那张脸的尸身拉上船,他们很快认出死者是村里人,衣裳被船底木刺勾住,不知道泡了多久。腹部的大口子经鱼啮食,早看不出来因何裂开的。
他们边皱眉边叹息,不停讨论那人的死因,以及如何告诉他的家人。没有一个人疑心船上唯一的小孩。
他才十岁,瘦弱得只剩下一把骨架,没有人会怀疑他。
除了那个女孩。
回到渔村的夜晚,他坐在沙滩上,女孩笑嘻嘻的走过来,第一句话,让他变了脸色。
“他不是失足落水。我都看到了。”她笑容纯真,“那天晚上,不止他一人发现你想藏在船上。”
他沉默,拳头慢慢攥紧。
女孩坐在废弃的船舷上,双足悠悠晃动,头顶满天星河:“我叫危远秋。日暮苍山远的远,天气晚来秋的秋。”
思绪有时回到故乡的高山上,挺拔笔直的落羽杉、能长出蘑菇的树干、云一样的竹林,以及谷底滩涂反射明晃晃的阳光。它刺得人睁不开眼,阿耶可能在滩涂上开出一朵艳丽的花,红色慢慢汇入河流,氤氲开妖冶的画;也可能被横枝、凸起的岩石拦下,苏醒后气急败坏地骂人,找不到他,于是自己回家去了。他不停暗示自己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在某个瞬间理解了阿耶。
阿耶一生没走出过大山,阿耶能想到的、让他过上最有出息的生活,就是入宫,若来日飞黄腾达,对家、对他都好。
这很好,但不是他想要的。
双腿渐渐发麻,他极力舒展开身体,想象血液在身体流动的样子。垂罂早蔓延至四肢百骸,扎下根,开出绝美花朵。一如月下颔首低垂的罂粟花。
门锁忽然哗啦一响,他勉强抬头,黯淡的光里,有一个剪影出现,那人逆光而立,手中握着他再熟悉不过的长刀。
空气中似乎飘来若有若无的槐花香。
燕婠趴在窗台上,足尖不停踢墙,视线追随窗外缤纷下落的树叶,然后,打了个悠长又无聊的哈欠。她跳下凳子,红色衣摆不慎勾住案几上的浮雕,带倒一片瓶瓶罐罐。
她手忙脚乱收拾起来,蹑手蹑脚扒在屏风后,透过朦胧鲛绡,见樊栩背影不动如山,丝毫不受她的影响。
她轻轻叹口气,倒在柔软锦榻上,百无聊赖地玩头发。
自山洞被樊栩抓回来,到如今半个多月,他极不放心她,索性把她软禁在斯涧堂暖阁,他与下属会面、批阅公文,燕婠就在屏风后无聊来无聊去。起初燕婠想过逃走,又害怕樊栩对付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