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留在京城代圣上理政,且还要继续安置疏散流民,无暇跟随皇帝北上秋狝。而太子妃却以尽孝道名义,独自随侍在太后身边,东宫夫妇失和已久,想来这趟行程也是为疏解她幽居深宫的苦闷。
宫妃女眷大多居住在景致精巧秀丽的湖畔四周,行宫院落多且分散,在宫人接引之下走了许久,滺澜才找到太子妃下榻的‘天宇咸畅’。
小金山峦仿镇江金山所建,需沿叠石拾阶而上,或是顺长廊一路攀顶,方会见到面南的轩敞正殿。西麓下行又接水滨,可泛舟湖上,负阴抱阳,得天独厚。
秋高气爽,曛风醉人,午后贵人们大多会休憩片刻,难得太子妃得了闲暇,此时正在殿外庭园看书赏景。借地势高远,俯瞰湖山琼岛,粼粼金波水面之上,鸟飞鱼跃,好一派升平辽阔。
在静静听闻滺澜请安之后,借身侧两名宫女的虚扶之下,太子妃缓缓回过身,上次匆匆相遇,算起来,这才是滺澜头一遭看清她的容貌。
太子妃中等身量,生得方额广颐,柳眉浓郁分明,红唇含珠,双目明亮清澈,气度端稳持重,虽算不上绝色佳人,却是真真正正的中宫之相,绝非庸脂俗粉可比。
“姑姑侍奉于御前,差事繁冗,还要抽闲暇来我殿中小叙,有劳。”,她说话的时候,指尖会拨动伽蓝香木的十八子手串,细如小米的金粒在珠上盘成‘福’‘寿’二字,此物辟邪祟,又防毒虫蚊蚁,十分稀罕珍贵。
“蒙太子妃娘娘召见,乃是奴才福分造化,谈何劳累,倒是折煞了……”,太子妃这一客套,反而让人受罪,人才站起来不久,又恭恭敬敬伏地自谦自贬一番。
跪拜时,总隐隐直觉有道视线从斜上方投射过来,绵密小箭似的,扎在脖颈上令人局促难安。借着起身的当口一瞥,目光来自侍立在太子妃身侧的宫女,观其年纪衣着,想是毓庆宫内殿掌事姑姑,只不懂她这般汹涌敌意,又从何而来。
“澜姑姑不必生分,本宫初见你,就甚是觉得喜爱投缘。若非皇上自有圣意,本宫还想着将姑姑调任到毓庆宫来,平日也能有人陪着说说话……”
别看太子妃这句话不长,但听在滺澜耳朵里,字字都跟塞了火药的炮仗一样,哐哐哐,在心底炸开了花儿,惊讶惊悚又惊惧,闹不清好端端这是唱哪出大戏。
许是看她怔楞不言,十分错愕的模样,一贯从容自若的太子妃,眉宇中也微微流露些许讶异,二人似乎哪个环扣衔接的不太对。
“本宫幼时,阿玛官任正白旗都统,驻防杭州,所以本宫也是在余杭城长大,至今犹记得江南丝雨,西湖断桥。若论起来,你我两家自祖上,也是颇有交情渊源,又听闻选秀文考之时,澜姑娘因诗文出众,博览经史古籍,而被圣上赏识,以女官之职留任于身边,现如今管着饽饽茶食,倒是大材小用了……”
太子妃就连笑容,也是含蓄矜持的,她目光温和宽悯,唇角微勾,似乎看出了滺澜的戒备,三言两语之间,化解着彼此的生疏。
“奴才不过略识得几个字,初入宫选秀,轻狂不知进退,一笔破烂文章,让主子们见笑,至今思量,羞愧万分……”
在摸不透对方到底是何用意之前,唯有见招拆招,以图自保。滺澜暗暗回忆思索,完颜氏也是从龙有功,才随驾入关进了北京城,后来祖父这一支嫡系被先帝调遣至江南驻守,两三代人皆定居杭州,跟当地满洲官员之间往来很亲厚,若说与太子妃娘家有交情,似乎也不为怪。但她为何突然在这个节骨眼旧事重提呢?
“本宫自蒙学时,就喜诗词擅文章,后来长大了,长辈怕移了性情,就不许再看杂书,以习儒典或女德闺戒为主,日久年深,再忆不起山色江声。无意得见你文章,仿佛再遇十几年前芳华待放的自己,不免感怀。若本宫舍脸向皇上借良才,姑姑意下如何?往后的荣华显贵……”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参不透用意,怕也不必在紫禁城混迹了。滺澜没胆子听完,噗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截断了太子妃接下来的许诺,她在心中踌躇了千万种措辞,都怕有什么疏漏不妥,最终从嘴里蹦出来的字,惊愕了周遭一众人。
“娘娘,可有想进的饽饽点心吗?”
这话接的驴唇不对马嘴,但言已出口,再无回旋的余地,也只能尽力去拼凑弥补,“奴才自小冥顽愚钝,现如今在御前当差乃三生造化,既守着一亩三分地,心中就只有茶食饽饽这点子琐碎,不敢妄想高远,笔墨文章皆已化前尘,若说对娘娘尽心,恐也只能在口味上尽力周全。”
太子妃似乎没料到抛出去的金绣球,扔回来的居然是块桂花糕,呆怔了一瞬,忍不住轻笑出声,居然有种难掩的俏皮。她陷入沉默之中,深邃长久的看着滺澜,眸色之中纠葛着复杂与矛盾,半晌,微扬起下颌,看天高云淡,无奈叹息一声。
“是个机灵丫头,倒是让本宫小瞧了。罢,今儿个也乏累了,竹心,送姑姑……”
下山的路,是方才面露憎意的宫女相送的,她这会子缓和许多,收敛了最初的不屑,对滺澜也恭敬礼遇了几分。